我茫然地看着他,然后低下头认真的弹琴,苏彦在一边微笑着听我的琴声,我看见银色琴身上我扭曲的脸,突然觉得恐惧,非常的恐惧,我把琴甩到一边,然后对苏彦说,我不弹了。苏彦轻笑着问我,你真的不弹了吗?我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终于我重新拿起琴,琴声如同潮水漫过海滩,我看见死在水里的流抒,看见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对我明媚的微笑,她说,寥哥哥,我带你去殁原。然后她死了。
那天苏彦临走的时候问我,他说寥归,你是不是想看那片殁原?我默默的点头,苏彦说,那么,我带你去看。
我看见流抒脸上的阴影,她对我摇头,她说,不要,不要。
我对苏彦说,不要。
苏彦放肆的笑了,他说,寥归,你知道殁是什么意思吗,殁,就是死。你明白吗,殁原是非常美丽的地方,但是它的下面埋葬着岛上所有死去的人的尸体,所有的人,你知道那些花为什么能开的那样茂盛吗,那是因为它们从死人的尸体上获取了营养,如果我死了,我也会被埋到那里,寥归,你也一样。不过我说过,我们其实已经死了,所以,我们的灵魂,就睡在殁原的土地下面。我起身拉开厚重的窗帘,然后问苏彦,我说,那么,流抒也在吗?
在,苏彦回答说。你要去看看吗,我可以带你去。
好,我说。
于是我就随苏彦出了城堡,我们向殁原的方向走去,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周围的景象看上去有些荒凉,然后那些裂缝的土地上渐渐有了绿色的植物,并且慢慢多起来,在它们覆盖了整个土地的时候,苏彦说,我们到了。我茫然的抬头看他,接着我向四周看,草长的茂盛,中间夹杂着矢车菊硕大的花朵,阳光耀眼,空气有些沉闷,我发现我很不喜欢这个地方,我跟着苏彦向原野深处走去,在一朵肆意开放的快要裂开的花朵前面,苏彦停下里,他说,流抒就在这里。我走过去想都没想就拔掉了那朵花,我不能看着它依靠流抒的尸体长的这么欢畅,我把它扔的远远的,它下面的土地有龟裂的痕迹,我抬头看苏彦,他的嘴动了动,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寥归,你不该这个样子。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在这个地方,花依靠死尸生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你杀死了一朵花,你就要受到它的诅咒,你明白吗,就像你杀了一个人,他的灵魂不会原谅你。我看着那朵被我扔的很远的花如同狰狞的笑脸,我说,那我该怎么办?苏彦说,越美好的东西越可怕,像这样美丽的花朵,寥归,你会死的很惨,除非你有更美丽的东西来保护你自己,除非,音乐,你在音乐里陷的越深,你就越安全。你就会心无杂念,我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我说好,好,我要好好的弹琴,我一定要成为琴艺最高的人。苏彦微笑,他说,可是在城堡里面,除了我,你已经是琴艺最高的人了。
我看着他,也笑了。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我被父亲叫醒,天还没亮,他一声不响的带我去天台,然后我们站在栏杆边上看泊在岸边的船安静的离去,渐渐的太阳升起来了,那些船隐没在光辉里面,我的父亲转头问我,寥归,你是不是去了殁原了?我点头,他又问,你也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了吗?我再点头,并且说,那是埋葬死去的人的地方。我的父亲摇头,他说不,不是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埋在那里,归,你要明白,只有从死去的灵魂上面,才能开出最大的花朵。归,你自己要保重。
我很想告诉他苏彦对我说的话,他说我和他现在其实已经死了。可是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因为在我犹豫的时候,我的父亲说,归,你记住,如果你打算活下去,就不会那么轻易的死掉。
我抬头看着他,海面上的船都消失不见。风吹起微澜荡漾,海鸥往太阳的方向飞去,仍然不肯停留。
我突然看见苏彦站在城堡最高的阁楼上弹着他的琴,我听不见琴的声音,我想也许他每天起来那么早都是为了弹琴,那么他是想让音乐庇护他什么呢?
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回到房间以后苏彦已经在等着我了,他仍然带着一贯的微笑,他说寥归,你今天起来的真早。我说父亲带我去天台上了。他淡淡地说是吗?船离岸的样子好看吗?我说好看,然后我坐下来弹琴,他听我弹完以后说,寥归,迟早有一天,你的琴声会撕碎你眼前的一切,城堡,岛,殁原,还有,岸。我歪着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看着他离开我的房间。然后我继续看从藏书室搬来的书,直到看完。
在我十九岁的时候,我的父亲为我娶了岛上最美的女子,在结婚的典礼结束以后,她蜷缩在房间的角落,脸上有深深的暗影,她说,寥归,你还记得流抒吗?就是七年前在冥海里淹死的流抒,她是我的妹妹,如果她没有死,那么今天在你面前的就是她了。我看着我的新婚妻子流凝,她说,寥归,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我用尽可能轻松的口气说,她是在冥海里淹死的,不是吗。流凝摇头,她说,流抒是被苏彦害死的,因为苏彦不能让别人带你去殁原,必须是他带你去才可以,他有话要对你讲,寥归,苏彦在殁原对你说了什么吗?我想了想,然后说,是。可是这些从来都没有人告诉我啊。流凝冷冷的说,因为他们都不知道。我问她可是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流凝说。
在第二天太阳落山的时候流凝被人发现死在殁原北边的净林里,净林的另一头是临风崖,因为那里地势险峻,海里遍布暗礁,所以从来没有人或者船只去过,净林人迹罕至,只有岛上举行祭奠仪式的时候才能听到人声,流凝死在一棵望天树下,望天树是岛上最高的树木,没有人能爬得上去,而流凝安静的死去,安静的像是活着一样。
我的父亲去看了她的尸体,然后让人把她葬在了殁原,最后他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随同而来的苏彦,低声说,这又是何苦呢?苏彦很平静,他说,没什么,这样才公平。
后来的日子就和从前一样,我每天起得很晚,然后学琴,读书,有时候去天台上望着冥海,我不知道这个岛上隐藏着什么,但是流抒和流凝都是为此而死,他们或许是想告诉我什么,但是最终都没能说出。
苏彦再次来的时候我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只是低低的笑,他说寥归,你安心的学琴就好,何必管那么多呢。
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岛上举行了祭奠仪式,这就标志著我将继承父亲的地位,成为这个岛的统治者,祭奠仪式在净林里举行,我的父亲站在最古老的望天树下主持仪式,在他念完几千年一直流传下来的祭奠辞之后司仪递给我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子,我用那把刀子刺破手臂,让血流进土壤,这就是所谓的祭奠,它表示对这个岛屿的永远忠诚。我看著血水渗入红色的土地,突然明白那些望天树为什么会长的那么高。
我把刀子还给司仪的时候突然看见了流凝,她站在苏彦的身后对著我微笑,在她消失的瞬间,我看见我父亲的身边站著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我指着她低声问身边的司仪,那是谁?年长的司仪莫名其妙的看著我,说那是你父亲啊。我摇头说不是,是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司仪望了望我的父亲,然后回过头来,说,寥归,你父亲的身边没有人啊。
小归,你看到了你母亲是么?我的父亲突然开口,他说,你看到你母亲了么?小归,我知道你会和她一样,看见所有的亡魂。
我父亲身边的女人冲我眨眨眼然后不见了,我说,那是我的母亲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因为,她已经死了。我的父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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