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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四个女人的故事[转帖][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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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ela 发表于 2003-9-6 09:26: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找呀找呀找呀找

  找到一个好朋友

  敬个礼,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

  再见——

  这是一个四个女人的故事,关于我,小可,丝丝和蝴蝶。

  我们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小可,丝丝和蝴蝶,我们四个,你一定无法想像那种感情,对于我来说,她们像我的亲人一样。

  我们有故事,因为我们在一起十七年了,我们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同班同学,初中二年级,我们开始逃学,什么都阻止了不了我们。

  我们的中学生活丰富多采,每个下午,我们都去旱冰场和跳舞厅,我们从不花钱,因为小可长得美,有很多男生为小可付钱。任何男生想要取悦小可,就得为我们付帐单。

  还有一些最危险的老男人,他们想把小可带回家,可是没有一次成功过。

  我们是一个圆圈,最亲密的圆圈,友好、团结的圆圈,我们不想出去,也没有人能进得来,谁也伤害不了我们,谁也感动不了我们。

  我们一生中最有趣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个时代,我们的做问题少女的时代。

  我们穿世界上最奇怪的衣服,我们的头发很长,长到可以遮住脸,只露出一只眼睛,我们从头发的后面看人,我们看过很多很多人,就会变得很会看人。我们从不看错人。

  我们开始抽烟,可是我们一抽烟就呕吐,后来我们不得不放弃香烟,当别人都说大麻很香的时候,我们却觉得它很臭,我们也不喜欢酒的味道,所以尽管我们经常在外面玩儿,可是我们很健康。

  我们有最大的书包,里面放校服和眼镜,我们总在回家前换衣服,我们的课本和作业从没有带回过家,我们总是起床很早,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在早晨抄作业,小可、丝丝和蝴蝶抄起作业来都比我小心,我就很笨,我每次都会被人发现,然后写检查,可是我只哭了一次,因为那个告密的男生是我喜欢的。

  我们总在考试的前一天才开始学习,可是我们的分数很高,因为我们会在考试的时候作弊。通常是这样,我做语文卷,蝴蝶做数学卷,丝丝做英语卷,然后互相交换,小可什么都不做,因为她除了弹钢琴什么都不会。我们很高明,所以从来都没有被抓起来过。只有一次,我们完成得太晚了,小可连抄答案的时间都没有,我们不得不把她的试卷分成四份赶抄,那次考试我们坐得太散,可是动作太大,于是我们就被监考的美术老师发现了,可是他也没拿我们怎么样,他甚至把考试时间延长了五分钟。

  我们都知道那是因为小可,他喜欢小可。那个时候他只有二十三岁,刚刚从南京艺术学院毕业,而小可比他小五岁。他长得很高,很好看,笑起来像太阳一样,他的课很少,一星期两次,因为我们的校长认为美术最不重要,可是我们喜欢他的课,小可就可以偷偷往他的后背上贴动画粘纸了,他会顶着那些纸在课堂里走来走去,直到所有的同学都笑翻,可是他从来都不生气。

  所有的人都以为他和小可有一腿,其实没有,他们不过约了几次会,他为她画过一幅画,再没有别的了。

  我就不一样了,自从我小学四年级被一个代课老师摸过手背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老师。

  其实他应该爱蝴蝶,蝴蝶对美术最有兴趣,可是她不喜欢画,她喜欢做。蝴蝶参加所有的行为艺术展览,蝴蝶的朋友们中有人把自己的血从左手臂抽出来,然后再输回自己的右手臂,那件艺术的名字叫做《自然》,有人在紫金山放飞了一只鸽子,那件艺术的名字叫做《飞了》,我们都建议蝴蝶做一个关于触摸的艺术,可是蝴蝶说她没有时间,那个时候我们四个人都忙于高考,当然我们谁也不可能考上清华,可是至少也得考一下吧,不然就太伤父母的心了。

  后来这个艺术被一个香港的前卫情色片女明星做去了,我们都感到很可惜。

  蝴蝶的参展作品是《障碍》。由于我在初中直升高中的联欢会上导演了一个小话剧《零》,《零》的主要剧情是作弊和反抗,只有蝴蝶帮我忙,在我的戏里扮演女主角,可是这个戏引起了轰动。我和蝴蝶一跃成为了我们学校的女明星,至今都有人记得我们。小可和丝丝后来也坦诚地说,她们感到非常后悔,蝴蝶的那个角色其实应该属于小可。

  总之一切都过去了。

  所以这次我也帮蝴蝶的忙。我们在某一个早晨买下了一个菜农全部的菜,然后把菜背到一个农贸市场叫卖。整整一天,蝴蝶没有卖出一根菜,可是作品完成了。我在距离蝴蝶和菜三米远的地方拍下了蝴蝶的这一天,我拍得很省,所以只用掉十卷胶卷。

  我说蝴蝶我真不明白,人家飞了都不拍下来,人家就在展览会上解说,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艺术拍下来呢?蝴蝶说,他虚荣。我觉得蝴蝶的话很有毛病,可是我懒得反驳她了,我从那堆菜里挑了几根黄花菜,回家了。

  再到后来,我和我的新女朋友JJ到斯坦福大学的小博物馆参观,我看到一张大照片,一个美国女人,穿着古代欧洲人的宫廷服装,化着日本的妆,雪白的脸,唇红像一滴血,拿着一把中国的团扇,笑起来像后宫的弃妇。

  我在那张大照片前面站了很久。旁边的JJ说,这个女人在美国很有名,她总是这样,她就是喜欢拍自己,各种各样的自己。

  我就突然想起蝴蝶来了。

  高中三年级是我们变化最大的一年,我们已经不大明目张胆地逃课了。

  我们开始去酒吧,所有影响了我们人生的男人都是在酒吧里认识的。小可仍然最好看,男人们请她喝酒的同时也请我们,那些酒精装饰着我们的青春,尽管我们是那么地厌恶它。

  我们过着最腐烂的生活。

  小可每天都生活在被爱中,她变得越来越坏。

  丝丝的成绩最好,每次学校举行英语演讲比赛,她总是第一名。丝丝直到离开学校都没有男朋友,因为她总惦着她的青梅竹马。丝丝的回忆总是这么开始的:十几年前了,他六岁,她五岁,他们在他的儿童房里玩过家家,屋梁上挂着一个小竹篮的小房间,书架上放着坦克纸模型、地板上铺满了连环画的小房间,后来,六岁就搬过一张小板凳,爬上去,够着那个小篮,从里面摸出一个小桔子来,香香甜甜的小桔子,和五岁两个人,一起分享了。那个小桔子,就这么香甜了那一刻,那一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蝴蝶忙于在瓷盘上画国剧脸谱,她的产品放在一些店里卖,很久了都没有买出去一件,她也不会悲伤,她说如果她舍得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卖,就会供不应求,可是她不舍得卖自己的作品。蝴蝶把产品和作品分得很清楚,蝴蝶做一件产品只需要几分钟,可是做一件作品需要一年,在这一年里任何男女在她眼里都没有性别。

  爱我的男生最少,可是他们的方式最特别,所有爱我的男生都是差生和小流氓,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可是我喜欢他们的方式,他们不像小可的崇拜者那样,把情书写在成绩单的背面或者五颜六色的小卡片上,小流氓很现实,他们从不来情书那一套,他们出手就把大把的鲜花,尽管我相信他们每个傍晚都在别的学校门口敲小同学的头,要他们把零用钱掏出来。

  于是我变得从不为一捧花感动。

  再到后来,他们会在手腕上烫烟洞,并且动不动就写血书,我也从不相信那是真正的血,写成的情书。

  我,小可,丝丝和蝴蝶,我们四个,我们每天都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计算谁得到的爱更多一些,我们从计算爱里得到更多的乐趣。

  可我还是觉得,我没有爱,我的成绩很差,我的父母对我很绝望,我觉得他们不爱我,我就想从楼上跳下去,我以为只要我跳下去我就会得到爱,我会满足于一滴眼泪,我会被重视一下,我会得到暂时的纪念。我一直都这么想。想到二十二岁的时候我就这么试过了一次,可是我被抢救过来了。后来我发现有一个名字叫做伊能静的女人和我想的一模一样,我就在自己的书里表扬伊能静聪明,然后就有读者写电子邮件给我骂我幼稚,只配看童话,听伊能静。

  直到我离开学校,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幼儿园,我和一个弱智小朋友最要好,后来他死了,我就再没有要好的小朋友了。幼儿园的阿姨每天都给我同样的玩具,在我睡不着午觉并且干扰其他小朋友睡午觉的时候,她们就把我关进一个单独的小黑屋子,关着关着她们就把我给忘了,直到我爸我妈来接我。

  我小时候爸爸妈妈很忙,他们总在天黑了才来接我,他们经常会看到阿姨不高兴,有时候我得一个人站在幼儿园门口等着,因为幼儿园下班了。我走丢过一次,后来找回来了,因为我妈在我的胸口别了块小手绢,我爸在那块小手绢上写了我的名字和住址。我长大了还经常梦见那个幼儿园,昏黄的灯光,一个小孩,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一点地碎。

  我爸妈觉得很对不起我,他们就在幼儿园对面的百货商店给我买了一只绒布做的小狮子,那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我和绒布狮子玩了二十年,最后把它带到了美国,它是我唯一带过来的童年玩具,还有一只兔子,我妈买给我的兔子,穿着牛仔裤戴着草帽的兔子,它的鼻子一天到晚都是湿的,那是我的眼泪,

  因为我听不懂英语,我会说,会写,可是我听不懂,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我就抱着我的兔子哭,想念我的妈妈。

  我在英语电视和一天到晚说英语的美国人中崩溃,我每天都想自杀,我每天都去阳台看下面的树,我住在十七楼,如果我跳下去,就不会再抢救回来了。

  从小学一年级到小学四年级,我年年都是三好学生。

  小学四年级的某一天,我病了,我头晕,并且呕吐。可是我很想讨好我的班主任,我就背着书包去上学了,可是我的班主任在学校门口拦住了我,她要我去医院,她说你今天不用来上学了。可是我坚强地说,我可以,我一定可以坚持到底。我以为她会高兴,我以为她高兴了。可是她说,今天有上面来的领导旁听我的课,你要吐了我怎么办?然后她看了我一眼,我永远都记得那一眼,冰凉冰凉的,把我的心都刺出血来了。

  后来我就再也不是三好生了,我上什么课都走神,我越来越讨厌上课。

  初中,我不满意学校把我们班当试验班,开了公共关系课又开了机械制图课,我就带领全班同学罢课,并且去找校长理论,除了丝丝,小可和蝴蝶,所有的同学都在校长出现的那一瞬间逃掉了。

  后来我就再也不信任第四个人了,我越来越讨厌人。

  我离家出走过一次,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夜,我没有地方去,就住到蝴蝶那儿去了,蝴蝶和她的聋外婆一起住,她和她爸爸妈妈分别住在三个不同的国家。蝴蝶为冻得发紫的我煮了一锅豆腐汤,我为那锅热汤写了一首诗,那首诗发表了,我开始写作。

  我每天都在数学课上写作,我的数学老师每天都向我扔粉笔头,可她每天都扔不准,那些粉笔头通通打到窗玻璃上,然后反弹到别的同学脸上。后来我的同桌写小纸条给我,她说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只配做纺织女工。我就放下我的笔,和我的同桌打架,我们都太恶毒了,她撕完我的笔记本以后,我就把她踢倒在地上,并且踩了好几脚。我一定很伤害她,因为第二天她就请了她高中部的哥哥们来收拾我,每天一个,每一个都不重样。

  我从不上英语课,因为英语课代表就是我的同桌,那个时候丝丝已经转到隔壁中学去了,不然轮不到我的同桌做英语课代表。她每天都把我的名字写在黑板左下角的英语差生栏里,我每天上课就得看着自己的名字,越来越耻辱。

  只有化学老师会在上课前擦干净黑板,可是上完化学课她又写上了,她从不会忘记那个角。她还负责批改英语小测验的试卷,那种小考试卷老师不看,家长看,我总是零分,抄我考卷的都九十分了我还是零分。

  我就变得很恨英语,直到现在,我一听到英语就想呕吐。我发现我总是犯这种低级错误,数学老师扔我粉笔头我就恨数学,英语课代表欺负我我就恨英语,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完全学会恨人。就像我的网页,我的网页以前有留言区,可是一个月前有一个女人每天都来我的网页骂我,她每天都来,从来不迟到,她的词汇很丰富,永远都不重复,我就把我网页的留言区删除掉了,其实我更应该封她的ID,可我居然没有。

  我只愿意相信所有的人都是善良的,因为我从没有见过魔鬼,也许她是第一个,也许ID后面的她是我的英语课代表,她的恨,一直延续到现在。

  我中考的数学和英语加起来只有五十分。

  高中一年级和二年级,我每天都逃学,从下午两点到三点,我在交通广播电台音乐频道做流行音乐排行榜的DJ,那个时候所有的唱片公司只懂寄小样和招待券打榜,我一离开电台他们就懂寄深海鱼油和现金支票给电台DJ了。下了节目我就去一间小电脑公司,我用他们的苹果机编最简单的程序,我会把字母做成飞机,一个一个往下掉。

  我爸妈一直都以为是学校的老师太差,于是他们不断地安排我转学,很多早晨我根本就回忆不起来我今天要去哪间学校上学,我每天都有新校长,新同学和新的班主任。我看到的脸越来越多,再到后来,所有的脸在我眼里都一样。

  我和蝴蝶、小可和丝丝保持着最紧密的联系,她们的爸爸妈妈也在为她们的状况伤透脑筋,她们也和我一样,不停地换班、转学,后来我们四个人都在不同的学校了,我们还是那么要好。

  我们总约在肯德基聚会,因为麦当劳不在我们的城市开分店,没有人知道那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们城市不够大。我们坐过那间肯德基的每一张桌子,直到现在,我还地记得它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我们最喜欢肯德基的红茶,我们会在那里坐一个下午,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我们互相倾吐各种各样的烦恼,再琐碎的烦恼说出来就不是烦恼了。

  我没有参加高考,因为考了也没用,可是我爸和我妈把我安排进了一个工学院学计算机,他们以为我喜欢计算机,后来我在工学院也逃学,他们就把我送进了一个外国语学院学英语,于是我天天都呕吐,脑子里空空荡荡。

  大学二年级,蝴蝶被她的父亲接到日本去了,可是半年以后,她自己回来了。

  丝丝去了一家寻呼台做领班,她对待那些小姐像深圳的妈咪那么凶残,她每天都裁人,她手里的小姐到后来每一个都变得很变态,后来她就去海南了。

  小可每天都带一个男朋友上街,她买一切她不需要的东西,然后再换一个男朋友。

  学校就这么结束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除了,我喜欢的一个老师,他爱上了另一个我喜欢的老师,那个时候他们俩都已经四十岁了,各自有家,有小孩,可是他们相爱了。后来他就跳楼自杀了。

  还有,我的同班同学姚小江勇救落水老人牺牲了,全市掀起了一股学习赖宁式好少年姚小江的热潮。

  还有还有,我的同班同学杨大风高考的时候疯了。

  别的,再也没有别的了。

  我,小可,丝丝和蝴蝶,我们最要好,我们有固定的聚会,在固定的酒吧,固定的餐馆,固定的肯德基,我们无聊,很多时候我们在酒吧里扮演两对女同性恋,我们从每一个观众的厌恶里得到乐趣。可是我们从不敢真正触摸到对方,我们每一个人都真实地害怕另一个女人的身体和气味,我们不过是好玩。我们从没有真正亲密过。

  我们喜欢去长安楼吃饭,因为长安楼的洗手间里总有真正的女同性恋在性交,她们的呻吟那么动听,我们喜欢听她们呻吟。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是处女,我们的二十岁。

  据说在古代,男人和女人不可以在野外性交,看看月亮谈谈心也不可以,因为会有工人纠察队拿手电筒照他们,然后一声断喝,吓破他们的胆,然后把他们押到劳动教养所关起来,然后通知他们的领导,然后他们的领导就会在全厂大会上批判他们,然后处分他们,然后,他们这一辈子就结束了。

  我们的时代真的不同了,同性恋可以在洗手间里性交,低级妓女在腋下挟一条床单,然后四处招徕顾客。

  我以前不懂,现在有些懂了,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在宣传部的生活体验,我懂了不少。

  我没上过学,可是我最后得到了一个学士学位,然后我爸把我安排进一个宣传部上班,我在宣传部呆了四年,然后去文联做专业作家,我做了三个月专业作家,就到美国来了。

  这就是我全部的历史。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9-6 1:34:44编辑过]
 楼主| Adela 发表于 2003-9-6 09:28:24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宣传部上班的时候我就想,只要我能够不上班,每天坐在家里,我愿意用十年的青春来交换。后来我当专业作家了,我每天坐在家里,除了一周去一次文联开一天会,什么都不用干,我又想,如果我能够不写作,每年还都上中国文学报的头版头条,我愿意用二十年的青春来交换。再后来,我写作写得很烦恼,我就向我们文联领导请了三个月的事假去加州晒太阳,他们就在我飞越太平洋的时候开除了我,并且不给我那个月的工资,我才发现我就是每天都上中国文学报的头版头条也没用,于是我写信给我们单位的上级部门,我说你们不发给我工资我很理解,可你们总应该把我的档案还给我吧,我可是组织的人啊。我把那封信写得情深意重催人泪下,可是没有人理我,我就很想再写一封信回去,可是一封航空信六美毛,实在很贵,我就算了。也许我这一辈子都看不到我的档案了,其实我不过是想亲眼看看我的档案袋,我很想很想知道,那里面究竟装了一些什么东西。

  我发现人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实现了一个目标就会出现另一个目标。一个目标,再一个目标,直到死去。

  JJ说她看过一部陈冲导演的电影,里面的女知青会为了回城和各种各样的男人睡觉,到后来所有的男人都可以去找她,只需要说一句“我可以让你回城”,她就和你睡觉。

  可是JJ不大敢确定,那是陈冲导的电影,她说陈冲不是女演员吗?她会导电影?JJ七岁搬来美国住,只看过陈冲表演的大班,我说刘德华还投资陈果拍《香港制造》呢,任何角色都可以互换,以后我对写作厌倦了我就去做流行歌曲女明星。

  没有人能够想像我的生活,从二十岁开始,我每天早晨必须听到Eagles的《加州旅馆》,不然我就起不了床。我不可以起不了床,因为我是坐火车上班的,错过了这一班就没有下一班,我们机关专属的直通列车,每天一班。

  整整四年,我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我会贴在墙上睡着,我会说着说着话就睡过去了。

  我一直都以为,我上班的方式最特别,可是有一天我去北京,我发现有很多人住在天津,可是去北京上班,他们也像我一样,每天坐火车上班,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可是,没有人可以在江南冬天的凌晨五点离开床,没有人做得到,只要你来过江南,并且留在江南过冬,你才会深深地体会到,什么叫做钻进骨头缝里去的寒冷。

  那是我最勤奋的一段日子,我每天写作,直到凌晨一点,我喜欢冬天的深夜,外面下着雪就更好,雪下起来是没有声音的,不像现在的雨,下得那么吵那么酸,下完又没有彩虹,我最恨下雨。雪夜的凌晨一点钟,感情就会活过来,爱,或者不爱,变得分明极了。可是,真冷啊。我总在指尖发现冰屑子,它们凝在键盘的上面,每敲一个字,痛疼就从手指流到心的深处,冬天,我的每一根手指都是红肿的。

  因为江南的每一幢房子里都没有暖气,因为它们在江南,一到江北房子里就有暖气了,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江南只有空调,空调永远都打不出热气来。也许是因为他们认为,冷空气不会过江,或者冷空气过了江就变成水了。

  后来,后来我每天都和我的父亲斗争,我要辞职,我父亲不许,我非要辞职,我父亲就请我滚,永远都不许回家,我怕自己在外面饿死,就忍气吞声地回房间睡觉了。直到我找到了另一个单位来商调我。可是他们答应调我,就是不调我,我每天傍晚都打一个电话去组织部,问他们今天开会讨论我了没有。

  我调动整整一年,终于调动了。

  蝴蝶在一所离自己家最近的小学里教美术,她很凶,小学生们不听话,她就用钢尺打他们手心,可是蝴蝶的领导喜欢蝴蝶,他们准备提拨蝴蝶做校长。蝴蝶有了一个男朋友,可是她不要他,也不带出来给我们看,她说因为他太丑,见不得人。

  后来,后来蝴蝶变得最穷,因为她爸爸不要她了,她妈妈也不要她了,也许是她不要她的爸爸妈妈了,总之,她变得一无所有。她没有钱,又要供外婆和自己吃饭,她的情况就很糟糕。蝴蝶再也没有为自己买过一件新衣裳,一双新鞋子,除了布和颜料,她什么都不买,蝴蝶的手指每天都是破的,因为她捡了很多旧木头为自己的油画钉画框,她总把钉子敲进自己的手指。我们每次见面,就互相查看对方的手指有没有好一点。

  蝴蝶的外婆听不见,所以从不接电话,每天就坐在家里看电视。蝴蝶很爱她的外婆,每天早晨为外婆做好饭以后才去上班,可是她晚上不在家吃饭,她要赶好几场家教,她对家教的小孩子也很凶,那些小孩子都很怕她,可是家长们喜欢她。蝴蝶总说自己不孝,对不起外婆,因为从不陪外婆吃晚饭。我就安慰蝴蝶说,如果你不拼命工作,你外婆就会没有好吃的饭吃,那么你就会更不孝,所以你现在还是孝的,只不过你不知道自己孝罢了。

  我,小可,丝丝和蝴蝶,我们每周有一次聚餐。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们不再去肯德基,我们开始吃得很奢侈。我们总是要一坛加了姜丝温的女儿红,陈了十八年的酒是最好的摆设,像成年仪式的一部分。

  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很奇怪,我们四个从不好好学习,我们总逃课,总在外面玩,是公认的异类,没有人喜欢我们,可我们一直都是女孩子,我们想问题的方式,处理问题的方式都女孩子极了。我们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会知道,在我们的同时代,我们班最乖最听话的学习委员堕了两次胎,我们班最讨老师喜欢的班长会在毕业以后四处诈骗财物,最后被抓起来了。我们却还时时记得我们初中时的那一堆大麻,我们因为吸过那一口而深深地忏悔,直到现在。

  比我们老的女人,她们常常惊叹我们的十四岁可以那么自由度过,现在轮到我们惊叹了,比我们小的孩子,她们的十四岁可以做一个婴儿的母亲,也可以做世界精英模特大赛的冠军,没有人会处分她们,她们可以更自由地选择怎么活下去。

  就是这样。

  我们的聚餐有规则,我们总是轮流买单,我们试行过在饭后各自买各自的帐单,可是我们的数学都不够好,我们总是算不清楚小数点的后面,我们就再也不使用那种方法了。

  我们有意识地回避蝴蝶的经济情况,通常是这样,我的帐单,小可的帐单,丝丝的帐单,然后再是我的帐单,可是蝴蝶从不忘记她的帐单,每一次她都坚持付款,她竭力使自己看起来和我们一样。

  我们吃遍了我们城市所有的中西馆子,我们变成了食评家,我们越来越挑剔,只要我们愿意,任何一道菜都会被我们从里到外说得一文不值,我们的批评总是很有道理,因为有的厨师会面红耳赤地出来道歉。

  我们也玩过了一切可以玩的娱乐,我们一起走到了时尚的最前沿。

  有很多活动,蝴蝶不参加,即使她参加,也要坐公共汽车来,她总是穿着最旧的牛仔裤,背着一个大书包,而且活动进行到一半,她就睡过去了。蝴蝶变得越来越不好玩。

  丝丝从不长进,她没有工作,也不想有工作。她爸爸得癌症去世的时候留给她一房明朝家具,还有一笔足够她用一辈子的钱,她就从海南回来了,她在海南有车,有房,有保姆,可是她都不要了,她回来了,也许是因为她海口的房子不够好,海口一起风她的房子就会没有电,也没有水,她不得不抱着箱子坐三轮车去酒店住,她会在酒店里给我们打电话,她会在电话里哭。她觉得自己生活得很苦。

  后来,后来丝丝结婚了,可是她经常生气,她一生气就摔家里的碗,那些碗都有一百年了,可是都被她摔碎了,然后她躺在她爸爸留给她的巨大的红木床上哭,因为她发现自己不能生小孩,她的血凝固不起来,只要她的身体破一点点皮,血就会一直地流,一直地流。

  丝丝的丈夫很爱很爱她,可是丝丝说,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神再给我一次选择,要丈夫?还是要父亲?我会要回我的父亲。

  小可比丝丝长进一点点,小可长进起来就去西餐厅弹钢琴,每小时一百元人民币,小可弹完钢琴就坐在钢琴旁边的桌子吃那个餐厅最豪华的饭,把弹钢琴赚来的钱全部都用光。

  后来,后来小可开始做生意,我不知道她做的是什么生意,关于钢铁?关于石油?小可变得越来越忙,她一到晚飞来飞去,她从不在家吃饭,可是我们四个人的聚会从来没有变化过,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在固定的地方,固定的人,有固定的聚会。我们的烦恼不再带到聚会里,每一次见面都是最愉快的。

  只是,我们每个人的话都越来越少,我们不再谈自己了,我们都喜欢上了倾听,很多时候,整整一餐饭,我们都没有一句话可说。也许是因为累了,也许是因为我们都老了。

  我们没有觉得突然,因为这改变是那么地缓慢,察觉不出来的缓慢。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我们居住的城市很小,我们总是去固定的酒吧,因为别的酒吧都不好玩,我们总是玩固定的游戏,因为这个世界上总没有好玩的游戏。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永远。
 楼主| Adela 发表于 2003-9-6 09:29:21 | 显示全部楼层
  直到有一天,很突然地,蝴蝶打电话给我,她说她要去中央美院读书了,她存到了足够的钱,现在是时候了,她真的要走了,她还要把她的外婆带走,带到北京去,她已经把房子卖了,她爸爸妈妈的房子,她说她一天都不想在那个房子里多呆。

  我们都以为蝴蝶疯了。

  于是我们约在长安楼吃饭,我们也确实很久没有见面了,一个月?两个月?也许更久,如果不是这次蝴蝶突然要走,我们根本就意识不到,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聚会了。

  丝丝最后一个到,她看起来很不好。她说她接受不了这样突然的事实,蝴蝶要走。

  我说当年蝴蝶去日本丝丝你去海口,剩下来的我们一开始也很不好受,后来就好了,你们不都又回来了吗?

  丝丝说蝴蝶这次不会再回来了。蝴蝶凝重地点了点头,说,以后你们可以来北京看我。

  我没有再说话,因为我已经预约了下个月去见我的美国签证官,我准备去美国住一段,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再回来,也许就不回来了。

  于是我们开始说点别的。

  丝丝说她真无聊啊,她每天都没有事情可做,她就到大街上去逛,她在购物中心门口碰到了班里的一个女同学,那个同学热情邀请她去参加她的婚礼,她就去了,她包了三百元人民币的喜封给新娘,因为她们实在很不熟,可是和新娘最最要好的同学也不过才包了一百元。丝丝问我们,我为什么这么傻呢?

  我说丝丝你不傻,你有钱嘛。

  蝴蝶说,对啊,多好的机会,你可以向她们显示一下你过的是怎么富裕的日子了。

  小可在看菜单。

  然后,丝丝说,喜宴开始了,那些女人真穷啊,每上一道菜她们的筷子就在盘子里飞快地搅动,每一盘菜她们都吃光,真是没有见过世面。

  大家都是同学,为什么她们就那么惨呢?小可抬了抬她的漂亮睫毛,伤感地说。

  蝴蝶说,因为她们命不好嘛。

  我看菜单,我在想,我要不要告诉她们,我要去美国了。

  可是她们自己意识不到的。丝丝说,她们从没有吃过比那天酒席上的菜更好吃的菜,我可是一口都没吃。丝丝说完,吃吃地笑。

  我抬起头,吃惊地望着她,我说丝丝你变得这么恶毒?

  丝丝说,我才不恶毒呢,你知道她们怎么说你来着?她们的原话是这样的,你听好吧你,一个说,她如今倒混进名人行列了,原来做作家是这么容易的事啊,早知道我们也写写了,准不定也作家了,另一个说,她也太不像话了,出的书应该送我们一人一本,不过有什么了不起……再另一个就接过去说,对呀对呀,她大学都考不上,没什么了不起……。

  我说我没有问题要问了。

  她们有没有提到我?小可问。

  丝丝说,有倒是有,不过只一句:小可还有数以千计的男朋友吗?每一个还都愿意为她去死吗?

  然后呢?小可说,然后她们说什么?

  什么然后?没有什么然后了,然后一桌的女人就哄堂大笑。丝丝说,不过她们倒没提蝴蝶,也许是因为蝴蝶没什么特色。

  蝴蝶羞涩地笑了一笑。

  丝丝说,坐在那个酒席上我唯一想的问题就是,我为什么要来呢?整个酒席我都在想,我为什么要来?

  小可说好了好了,别再提学校和那帮傻逼了,坏了我的胃口,我们说点别的吧。然后她亮出手腕上的玉镯,问我们看不看得出来,这镯子值多少钱。

  我说我们都懒得猜了,你自己说吧,多少钱。

  小可抚摸着她的镯子,说,这可是真正的缅甸玉啊,这个镯是标价五万人民币的,可是我得来没有花一分钱。

  我说小可你这次认识了一个缅甸男人?

  小可说不对,她认识的是一个越南男人,更准确的说,是一个去了越南再也回不来的中国男人。

  我说你去越南了?小可?怎么我们都不知道的。

  是啊,以前你去哪儿都还打个电话什么的,怎么现在连电话都没有一个了。蝴蝶和丝丝说。

  小可说我走得匆忙嘛,再说,我一星期之内就回来,也没有什么必要告诉你们,上次丝丝回海南住了三天,她不也是一句没提吗?

  丝丝说,不就三天吗,我懒得打电话跟你们说了。

  沉默。没有人再说话。

  小可继续说她的镯子,这个镯子是他的酬谢,因为他托我带一个口信给他在中国的妈妈,他离家已经二十年了,他要我告诉他妈妈,他还活着。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旧地址的妈妈,这么大的一个城市,还真难找。

  找到了吗?我问。

  还没有。小可说,好了好了,轮你们说了。

  蝴蝶说她出来之前在网上看到一句话:晚安,这操来操去的城市和操来操去的鸽子们。丝丝说她也看到了,她们都怀疑是我写的。

  我说我的小说里出现过“操”这个字眼吗?然后我举起盛着红色酒液的玻璃杯,我们现在不喝黄酒了,我们现在喝葡萄酒,不甜的葡萄酒,一个小时之后才会醉。我举起杯,说,为婊子的生活干杯吧。

  什么意思?小可警惕地看着我。

  没什么意思。我说,我今天去文联开会,我们下面的杂志要连载一个以写包二奶成名的女人的长篇小说《特区姐妹花》,除了我,所有的人都表决同意了,我不同意是因为她小说里的性描写是这样的,哥哥啊,你不要停啊不要停。

  蝴蝶把酒喷到了桌布上。

  临桌的男人们纷纷看我,小可抛过去一个媚眼。

  可是开完会,我就和那个女人在门口碰上了,她和我们杂志的全体编务们在一起,他们的脸是红的,他们的嘴是油光光的,他们一定吃得很饱。我把脸藏起来,准备离他们远一点,可是他们发现了我,他们一把抓住我,其中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得管人家叫大姐。他指着那个老女人,说,因为她比你大二十岁,你大姐新完成的这部长篇小说语言优美、可读性极强、内涵丰富、极具现实意义……我就使劲挣脱了那个家伙,我说,傻逼。他们马上就炸起来了,他们说因为他们的年纪比我大,所以他们永远是我的老师,老师们要把我今天的恶劣表现反映给文联主席听,然后扣我的奖金,让我好好反省一下。我说完,叹了一口气。

  小姐们飞快地为我们换了一块新桌布,并且为蝴蝶重新倒了一杯酒。

  原来什么婊子都可以角色转换去做一个另类女作家的,当然另类女作家也可以去做一个有声誉的婊子。我还得管她们叫大姐。我又叹了一口气。

  不要再想它了。蝴蝶善解人意地举起酒杯,大家一起来吧,为婊子的生活干杯吧。

  可是小可的手机响了,小可听完电话就说她必须走了,她很抱歉。我们都很奇怪,因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小可说完就站起来走了。丝丝也走了,跟在小可后面,我和蝴蝶透过玻璃落地窗看到她们俩走在一起,她们走得很快,马上就走不见了。

  我还在想,我要不要告诉她们,我要去美国了。

  丝丝现在和小可有业务上的往来。蝴蝶说,她们好像在做一笔大生意。

  什么生意?我回过神来了。

  大概也就是怎么从男人那里骗来钱吧。蝴蝶很淡地说。

  我惊讶地望着蝴蝶,我说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蝴蝶笑笑,说,是啊,你只顾做自己的事,也许所有的人都以为你看人很细致,其实你是我们中间最大大咧咧的,你没有察觉到一丝一点的变化,我们,和我们的生活,已经完全地改变了。

  很多事情我们不能互相理解,尽管我们是这么多年的好朋友。我说,就如同小可永远不承认她已经不是一个处女了一样,我们永远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可她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我恶毒吗?我怎么可以这么贬低她们?蝴蝶说,你想这样问我吗?

  第一道菜上来了,是小可和丝丝最喜欢的醉虾,她们俩喜欢吃一切冷血的动物,她们俩吃的虾必须是在酒里淹死的,而不是放在火里煮死的。可是这道菜浪费了,因为我和蝴蝶从来不吃生的东西,一口都不吃。

  可这是事实。蝴蝶又说。

  所有生意场上的女人都现实。我说,如果小可和丝丝不是我最好的女朋友,我真的会想,她们是那么喜欢钱和权,我知道她们俩越来越相像了,懂是非,懂怎么说话与客套,即使怎么笑,才好看,她们都很懂,她们自己是物质的,可是她们不承认,她们眼里只看得到别人的物质……总还应该宽容她们的吧,心里可以明白,可是不能说,也不能有轻视。

  你虚荣。蝴蝶说。

  蝴蝶很奇怪,蝴蝶从小到大就喜欢说那三个字,根本就没有什么道理的三个字,可是我从来就懒得反驳她。我开始吃菜,四个人的菜,两个人的晚餐。

  吃过饭,我和蝴蝶在街上走,我想起来我和蝴蝶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这么走了。因为我和丝丝住得最近,在蝴蝶陪她的外婆小可忙她的生意的时候,只有我和丝丝约会,我和丝丝有时候会在吃过饭以后走一走,而我和蝴蝶,很久都没有一起走了。

  我和蝴蝶,我们在街上走,我们起先都很错愕,当小可和丝丝飞快地离开时,我们确实错愕极了,在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以后,我们开始有些失落了,我们很冷,很饥饿,而且,我们似乎被抛弃了。

  后来蝴蝶跟我回家了,她不想回自己的家,我给我们煮了一锅热汤,然后我们开始聊天,关于她的生活,关于我的生活。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呆在一起了,在这么深的夜,多年的老朋友了,却在过了这么漫长的一段时间以后,才试着互相了解,可是太晚了,那些故事,有些记不起来了,有些说不清楚了,有些就不想说了。

  以前我总是随路送丝丝回去,因为丝丝住得最近。我说,现在不同了,我不知道她们还要去哪儿,即使她们什么地方也不去,她们只是走走,我仍然很难过。

  蝴蝶笑了笑,说,我不难过,也许是因为我要走了,所以不难过,我太想离开这里了,我一点都不觉得留恋。我下个星期走,你要不要来送我?

  后来我和丝丝小可在一间韩国馆子吃过一次烤肉,那次我们没有打电话给蝴蝶,好像我们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蝴蝶不会再来了,蝴蝶已经离开了,出去了,没有了。

  后来我和丝丝聚过一次,我们在一家新开张的扬州茶社喝了一上午早茶,然后我随路送她回去,一切好像又都回去了。

  后来,我们四个人最后聚了一次,还是在长安楼。可是那次很糟糕,我哭了。

  因为我告诉她们了,我也要走了,谁都没有料到,小可和丝丝跳了起来,她们很生气,她们的脸都气得变形了,她们说,你居然要走?你背叛了我们所有的人,你抛弃了你的好朋友。

  然后我就哭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趴在洗手间里,泣不成声。这里曾经是我们的乐园,那时候的我们,那么坏,那么荒唐。

  后来蝴蝶进来了,蝴蝶陪我一起哭。

  我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去北京她们不生气,我去美国她们要生气?

  蝴蝶说因为我只是飞两个小时,而你要飞十二个小时。

  我说我还是不明白,我反反复复地问蝴蝶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蝴蝶说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没有为什么。

  然后我们擦干眼泪,回到桌前,丝丝和小可若无其事地坐着,她们的脸永远都是微笑着的,然后我们开始吃菜,说点别的什么,我们拍了很多留念照片,我们在照片中笑,一切不快都已经过去了,可是,我在笑中突然意识到,我们的心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

  这转变好像就在一瞬间,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我拿到签证以后,给蝴蝶打了一个电话,我说我下个月就动身,如果丝丝和小可问起,你会告诉她们的吧。

  我没有打电话给丝丝和小可,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直到我离开中国,我都没有接到过她们的电话,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等待,那声先响起来的电话铃。

  我曾经无数次地拎起话筒听一听,我总以为是电话坏了,可是我宁愿一次又一次地检查电话,也不愿意按下那三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

  我上飞机的时候心很疼,心深处的疼,说不出来,堵在心口上,越来越疼。

  后来,蝴蝶给我写来了一封电子邮件,从此以后,她就彻底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蝴蝶在信里说,还记得你一直问我为什么吗?有些事情你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我陪你哭是因为你不知道。

  我去北京没有对她们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因为我从来都没有优秀过她们,她们以为,我穿的衣服永远没有她们的流行,我用的香水永远没有她们的贵,我请的饭局永远没有她们请的有排场,我没有钱,我永远都可以让她们感觉良好。

  而你不一样,你要去美国,你不应该去,在她们眼里,你是要去享乐的,你就是错的,你不可以这么幸运,因为你从来都是幸运的,从小到大,你最不用功,可是你什么都成功了,你还要去这个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你就是犯了最大的罪。

  如果大家都不动就好了,我们每个人都像从前一样,不动声色地,安安静静地过下去,我们就可以永远做好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即使烂在那个小城里,还是好朋友。可是我要走了,你也要走了,她们就震惊了,其实那次她们跳起来,不完全是你的原因,还有我的原因,一起爆发了。

  我们不再是问题少女了,这是你最喜欢用的一个词,我们不再是了,我们都长大了。

  以前折磨我们的是学校,分数,现在折磨我们的是整个世界,还有心底里的欲望。

  小可去上海念外国语学院了,她说她非要找个老外不可。

  丝丝留在原处,因为她的丈夫不许她离开,她每天都郁闷,她很想很想去上海找小可,和小可一起念外语。

  我恶毒。你一定会这么想我。

  可是你不知道,我恰好认识一些小可也认识的男人,所以我知道了一些我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小可被很多男人爱,因为小可坏,如果小可逛街的时候看到了喜欢的东西,她不会买,她会回家,打一个电话给随便哪个男人,问他好不好,然后挂掉电话,过一个星期,她会再打去一个电话,和他聊聊天气,聊聊健康,一切无关紧要的话,再过了一个星期,她就会把那个男人约到家里,她会为他亲手做几个拿手小菜,这男人就幸福了,再过了一个星期,她才打电话给他,问他要不要出来散散步,当他们一起逛上那条街的时候,那件她喜欢的东西当然还等在那儿,她会表现出她是第一次见到那样东西,她喜欢,他就会为她买下来。就这样。周而复始,不过再换一个男人,换几样拿手小菜。最完美不过的计划,所以无论如何,小可都是最从容的,最高贵的,最善良的。

  小可永远是我们中间最聪明的,我们都及不过她,你不承认吗?

  其实这些与你,与我都无关,这是小可的生活,当然。可是,有些事情与我有关,还记得我们在大酒店吃的那次家常菜吗?我请的。你当然不会记得了,毕竟是很久以前了。买完单,我和你一起去洗手间,然后我先回餐桌,可是当我走到屏风的后面,我很不小心地,听到了小可和丝丝的对话,小可在说,蝴蝶每次请我们吃饭,尽是些大鱼大肉的粗菜,摆摆倒是一桌子,其实值不了几个钱,丝丝就说,是啊是啊,她又没钱,还拿得出手什么好东西。然后她们一起笑起来了。她们的笑声,突然变得那么陌生,那么刺耳。然后你走过来了,你完全不知情,你还在微笑着,有好朋友的日子,那么快乐,于是我也笑起来了,你们都没有注意到,我的笑里有泪。

  以前我从不说,因为我不能说,现在可以了,我们现在住在四个地方,什么都可以说出来了。

  我们是四个人,不是一个人。

  最后,祝你幸福。

  很久很久以后了,有一天,我和JJ坐在一家日本馆子吃饭,我们的临桌是两个美国女孩子,她们讲她们各自的故事,很好笑的故事,她们的声音很大,她们看起来那么要好。我问JJ,你以前有很要好的女朋友吗?JJ想半天,说,有吧。

  你还记得她的故事吗?

  JJ又想半天,说,我小时候有个好朋友,父母用毒品,又经常虐待她,她十三岁离开家去流浪,杳无音讯,我有一天在街上走,一个女孩牵了条狗迎面走过来,对我说:“今天是我二十岁生日,我不要钱,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拥抱?”我认出来是我从小的朋友,她还在流浪。那天我陪她走了很久,她问每一个路过的人要一个拥抱。

  我突然就想起蝴蝶来了。

  你有没有过,听到一个故事,看到一幅画,就想起一个人?我是这样的,我听到邓丽君的歌会想起蝴蝶,因为我们初中的时候躲在被窝里一起听邓丽君的歌,那个时候物质很贫乏,整整一年,都只有邓丽君的歌。我每次吃俄式罗宋汤的时候会想到丝丝,丝丝总不懂在汤里放胡萝卜,所以她做的罗宋汤总也不好吃,我一直都想要告诉她,应该在汤里放多多的胡萝卜。我每天走过我们楼下的时候就会想起小可,因为那儿摆着一架钢琴,有时候会有人坐在那儿弹奏,可是从没有一个人会弹得像小可那么好。如果我们还是朋友,我会写信告诉她们这些,可是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也许这一辈子,永远,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

  一棵树,一片叶子,就会使你回忆起一个人,真的,只要她还在记忆的最深处,总会时时逃出来触碰你的心。只要窗外下起大雪,我就会想起,我们的二十岁,大雪的夜,围坐着红泥小火炉的四张小脸,纯真的笑笑的脸。

  可是加州没有雪。

  可是我很想念她们,真的。


http://www.sina.com.cn 2002/08/02 13:49   新浪文化                作者:周洁茹
 楼主| Adela 发表于 2003-9-6 09:32:14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家--海外留学生回家的感觉[转帖]

林达打电话给小吉,说她一回美国就病了,发红疹,发得不能见人,美国医生说是病毒,没有药治,唯有喝水、睡觉。

  小吉问林达,你在这里都干了些什么呀?怎么会染上病毒?


  林达努力回忆,我什么都没干呀?我就在中国呆了一星期。第一天,朋友请吃饭,第二天,朋友请吃饭,第三天,朋友请吃饭……小吉说,我明白了,就是吃饭吃的。

  小吉去林达家做客,林达不会做饭,跑到中国店买了许多零食,一盘话梅,一盘烤花生,一盘酱油瓜子端上桌,还有一大盘虾,生虾,掺冰块,配墨西哥酱吃,最后煮了速冻饺子,热情地说,吃吧,吃吧。

  小吉也不会做饭,可是看到林达做的饭,还是大吃了一惊。

  小吉就想在林达面前表现表现,小吉请林达吃自己做的日本寿司,寿司是做好了,可是没有盘子放,不得不放在卷寿司的小竹帘上,小吉只有一个英国扁盘子和三只日本小碗,盘子放意大利面条,日本碗盛酱汤,剩下的碗装烤鸡,就没了。

  林达果然赞叹小吉能干,中国菜一点没学会,却学会了做寿司,做酱汤,还会烤鸡。

  小吉经常要搬家,所以没有置办什么家当,一个盘三只碗已经算是多到了极致,平时吃饭,绝不会多过两种菜,所以小吉从没有在家里请过客,因为只有一只锅,炒完菜,就做汤,炒两个以上的菜,就麻烦了。小吉搬家,行李箱里装衣服杂物,斜挎着笔记本电脑,手里端着锅,锅里放着碗,就搬了。

  小吉请林达吃饭,全部的碗都使上了,看上去也不够丰盛的样子。

  可是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林达大概也不会生气。

  小吉指导林达,每顿清粥小菜,红疹才会好。

  林达在电话那头哼哼,表示同意。

  小吉打完电话,上网,看到JJ发帖子说,洽洽瓜子真好吃呀,不知道哪里有卖?

  下面的跟帖是,你知道它为什么这么好吃吗?它是煮的,不是炒的!

  再下面的跟帖是,我回国的时候吃过,一整袋瓜子,就没咬着一粒烂的。

  小吉给JJ发了封电子邮件说,洽洽瓜子我给你带,一美元一袋,要多少有多少。

  JJ回电子邮件说,瓜子不要了,你就带一箱盗版碟过来吧,一美元一张,我都要了。

  小吉说,想看电影去中国店租嘛。

  JJ回信说,中国录像店被美国警察查封了,因为卖盗版。

  于是小吉痛骂美国警察,封了中国店,以后都没有买电话卡的地方了。小吉在那里买电话卡,买满十张就送一张,小吉已经买到第九张了,现在店被封了,那应该赠送的一张,大概也没有着落了。

  小吉回国前的最后一餐饭是和JJ一起,在一间面包像树枝的法国馆子。

  JJ七岁到美国,可是会看中国书,也会写中国字,找的男朋友也会说一句两句中文,所以算是一半的ABC。

  JJ毕业于加州伯克利大学,可是一点儿也不仇恨斯坦福,还在斯坦福上班,每天都在斯坦福的食堂吃墨西哥饭,也不抱怨。

  JJ也请小吉吃过饭,炒青菜、鸡汁饭。JJ住美国的时间多过住中国,居然就会炒青菜。JJ还有卡拉OK和跳舞毯,在美国公司做了二十年的老马盯着她的卡拉OK反反复复地唱,美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逃跑了,逃跑了……大概是他的美国老板又欺负他了。

  小吉迟到了,因为看错地图,一进门就听到老马卡拉OK,唱得声嘶力竭的,唯有苦笑。

  晚饭过后打牌、吃糖、闲聊,直到凌晨三点,不敢再玩下去了。小吉回家必须经过臭名昭著的东柏拉阿图,那里时时发生枪案。一个中国人,大腿被子弹击穿了,可是他很坚强,一分钱都没有少。

  若是小吉碰上了,唯有乖乖交钱,交了钱也不知道怎么样。小吉新到美国,深夜无聊,在柏拉阿图火车站闲逛,一个英俊的黑人小伙子走过来,说他饿了,小吉白了他一眼,走开了,可是他跟着小吉走了一条街,很生气的样子。

  后来林达批评小吉,你很勇敢,可是很傻,下次有人告诉你他饿了,必须给钱,一块钱五块钱都行,如果不给,就会拿出来枪来打你。

  从此以后,小吉出门,口袋里总放二十美元现金,有一天小吉洗衣服,忘了把钱拿出来,那一张脏极了的二十块,洗过,又烘过,变得崭新又挺括。

  老马唱累了,不唱了,改放电影《102斑点狗》,JJ就有两只斑点狗,必须两只,因为狗也有权利,一只狗太孤独,必须有伴,不会得忧郁症。

  柏拉阿图日报的旧新闻,旧金山的两条大狗,跳起来咬住了一个年轻妇女的脖子,然后她死了,然后这两条狗请了两个律师来为他和她做辩护。在美国,不可以称呼它和它为它和它,而要称呼它和它为他和她,这是礼貌。

  小吉去上海看朋友,因为这次回来的朋友有很多,她们都比小吉早到中国,飞花是半年前就到了中国,在中国住着,也不愿意回去。小吉问她在中国干什么了?她说,没什么,就玩了一点,玩了一点。小吉追问,这一点是哪一点?飞花大笑,也不愿意告诉她。

  林达回中国是买书,林达买了很多很多书,林达最大的娱乐就是读书,林达每天都要读一本书。林达家旁边有一间中国店,卖中国家具、中国碗,也卖很便宜的中国书,照原价卖,标价为十元人民币的书,到了美国就卖一美元,因为那些书都是藏在家具里运过来的,所以卖得便宜。

  林达在上海书城买了两个行李箱的书,买得太匆忙,很多书都买重了,就送给小吉。可是走的时候还是带不了,不得不忍痛割爱,留了一箱下来,小吉说过了年给她带过去,她说她等不及,下个月就让男朋友过来一趟,把剩下的那一箱带走。

  除了书,林达没有买一样别的,就和多多一人买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走,大概也占不了行李的重量。

  小吉和林达约在静安希尔顿,小吉先到,坐在沙发上,旁边是两个上海男人,卷发,洗得很干净的脸,一个上海男人说,最近也没忙什么,就接了一个Case,大概就赚几十万吧。另一个男人说,这样的小单,接它做什么?

  小吉傻笑。

  上海男人中的一个看了看小吉,脸上露出歧视的表情,然后高声说,想去英国读书来着,可是忙啊。

  另一个男人说,是啊,我在美国的朋友也写了多少Mail来,请我过去,我又没有假期。

  小吉不敢再笑,板着脸。小吉的朋友老刘在《回国须知》中说:“归国人员一定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要多听多看多想,以便早日跟上国内生活的节奏。”小吉还没有回过国,所以不认为这句话有什么意义,但是老刘在美国住了十年,又回中国住了十年,老刘的话,当然也有一定的道理。

  小吉第一次回国。一踏上祖国的土地,一呼吸到祖国的空气,一看见祖国的关检人员……小吉心里面突然涌出一股暖流,很突然的暖流,温暖极了,小吉的眼眶里都溢满了泪水……正在抒情中,一声严厉的上海普通话响起:“排队!排队!!”小吉吃了一惊,乖乖排队,心里面的冲动一下子就冷淡了,小吉的左边是一个老太太,高举着绿颜色的护照,小吉的右边是五个ABC小男孩,戴着墨西哥草帽,他们很快就不见了,小吉望了一眼漫长的队伍,心里面什么冲动都没有了。

  队伍的最前方是飞机上坐小吉旁边的上海女人,她说她每隔两个月就从上海飞旧金山,又从旧金山飞上海,因为她丈夫在上海做生意,她不得不经常回来看看,就怕上海婊子勾搭了他的老公。可是又不能一直住在上海,因为孩子还在美国读书。

  小吉起初不爱搭理她,她说什么都只礼貌地点头,后来她闭上眼睛睡觉,临睡前嘟哝了一个词,压力。然后睡着了。

  后来她醒了,批评小吉说,你应该睡觉,不然倒不过时差。小吉微笑,感谢她。她伸懒腰,告诉小吉,我下飞机的第一件事情,桑拿,按摩,修脚。

  刚下飞机的小吉看每一个中国人都像自己的亲人一样。

  小吉刚到美国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吃什么美国药都吐,只以为自己是要病死了。贝蒂送了一盒香港制造的伤风素来,小吉吃了居然好了。

  贝蒂原先在香港读大学,成绩最好,一个美国富人去学校参观,答应资助一个学生去旧金山读书,就选了她。起先吃住都在富人家,后来富人不愿意施舍下去了,神色举止间都有流露,她就连夜搬了出来。深更半夜,一个小女孩,真有点走投无路了。

  贝蒂突然没有了学费和生活来源,每天就一边上学一边在餐馆打工,打很多份工,那样的苦,自然是不必言说了。有一天,她看到报纸上登广告,说寂寞老太太需要年轻小姑娘陪伴,只需要读读报纸,薪水又高,她就去了,却是一个变态老男人,企图强奸她,她跑了出来,一个人哭……

  旧金山的另一个富人,听说这件事情以后,就寄给她四千美元,让她完成学业。后来她毕业了,上班了,有了钱还他,那个人说,钱不用还了,只要你遇到同样困难的人,把这笔钱转赠给他(她)就好了。那四千元,她一直都没有动过,只等着有机会转赠出去。四千元,真的不算多,可是对于很多年前那个孤立无助的小女孩,是最大的安慰。

  小吉的病快好些了,老刘从祖国来,途经柏拉阿图,就打了个电话给小吉,说,买了你们江南的梨膏糖和棕子糖,给你捎过来吧,也看看你。

  小吉捧着电话发呆,连连地说,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小吉看老刘第一眼,只觉得有很多很多话要说,有很多很多眼泪要流,可是看着老刘阳光灿烂地走来,却忍住了,一声没吭。

  老刘请小吉饮茶。小吉一直在咳嗽,老刘慈祥地望着她,在美国住过的人,不说话,也懂。

  饮过茶,老刘和小吉在柏拉阿图小城散步、晒太阳。走得累了,就在意大利馆子Pasta的旁边,那间星巴克坐了下来,两杯卡布基诺咖啡。

  小吉说不出话来,心里唯一的一句话,老刘,你就像我的亲人一样。

  正走着神,一个女官员很生气地大声说,下一个。小吉赶紧上前一步,递上护照,微笑。女管员不笑,板着脸,收了入境卡,把护照扔出来。林达后来批评小吉,说你土就是土,看见祖国的人,就想冲过去拥抱啊。

  林达终于出现了,穿了一件新衣服,拖着两箱书。

  林达和小吉讨论上海的店,林达说她和多多去过了梅陇镇,那里的衣服贵得没有道理,在美国,五百美元就可以买名设计师的衣服了。

  小吉连连点头。

  林达和多多都在美国电脑公司做主管,年薪二十万,她们说贵的衣服,大概真是很贵的了。

  多多回中国也有一个多月了,做了一个电影网站,还办语言学校,给梦想出国的姑娘小伙子们上英语课。小吉问多多赚不赚钱,多多说,赚,绝对地赚。

  小吉觉得多多很能干,居然找了俩伙计为她打工,还是美国伙计。

  小吉就开始后悔,那个在柏拉阿图小城游荡的胡子艺术家,如果把他弄到中国,大概也能赚钱。
 楼主| Adela 发表于 2003-9-6 09:32:36 | 显示全部楼层
  多多约小吉和林达娱乐,林达提议去钱柜卡拉OK,小吉不去,小吉不喜欢钱柜,小吉还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的时候,参加一个文学会议,与会的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作家,白发,拄拐杖,小吉一直以为他是一个神话,可是会后主办单位请大家在钱柜卡拉OK,小吉的神话也会卡拉OK,还会跳拉丁舞,小吉就傻了,小吉一直都认为,作家就是作家,尤其是年老的作家,就应该坐在大书桌前,在中国兰的幽香中,痛苦并忧伤地写作。

  林达唱过钱柜的卡拉OK,就回美国去了。

  多多约小吉去热带雨林,小吉还不知道上海有热带雨林。小吉路过一座桥,看到了上林铁板烧的大广告牌。小吉很复杂地想,美国有的一切,中国也有,而且看起来比美国的还好些。

  Cupertino的台湾上林铁板烧,一桌人围着一个热炉子,厨师出场,硬梆梆的脸,鞠躬,然后丁丁当当飞刀,他的刀,飞来,又飞去,怎么也切不到他自己的手。在每一个人都开始走神的时候,他用洋葱圈堆成一座山,用什么一烧,洋葱圈里就喷出白烟来。厨师鞠躬,说,这叫火山喷发。没有人理他。于是他又飞刀,使虾壳飞起来,用他的高帽子接住。小吉鼓掌。

  有一个著名的广告,发生在日本馆子的铁板烧,日本厨子飞刀,可是刀掉到了地上,美国人惊愕;日本厨子鞠躬,火山喷发的火点燃了他的高帽子,美国人惊愕的大嘴;日本厨子使食物飞起来,那块东西“嗖”一声飞走了,再也没有掉下来,日本厨子侧头,望天,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美国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

  小吉看不懂那个广告,看不懂,也不喜欢,中国人永远也不懂美国人的幽默,即使懂了,也接受不了。

  小吉鼓掌,很显然,她令厨师吃了一惊,厨师停下手中的刀和铲,短暂的沉默,突然绽开了笑脸,从兜里掏出一块糖果,扔给小吉,小吉愉快地接住了。旁桌的人歧视地看小吉,他们从开始到结束,一直埋头吃东西,什么表情都没有,他们也是中国人,大概是呆久了的中国人。

  上林铁板烧是Eric发现的,Eric最喜欢上海,Eric毕业以后每天都在世界各地跑,今天在瑞士,明天在巴黎,可是从没有去过上海,去过了上海,就爱上了上海。小吉买了城隍庙的护身符送他,Eric很高兴,他是相信的。小吉在台湾出的新书,委托台湾的出版公司寄一本去Eric台湾的家,他们打电话来说,那个地址,是大法官的家。

  大法官是什么?小吉问。

  大法官就是解释宪法的大官,他们回答。

  小吉才知道Eric是高干,可是他一点痕迹都没有,住学校的单身宿舍,四百钱一个月,每天吃五块钱的沙拉鸡。毕了业才开始穿西装。

  这样的人,大概还有很多。

  既然有上林铁板烧,必然也有热带雨林,小吉坐在车上一路看过去,看到了无数星巴克、哈根达斯、必胜客……当然也看到了热带雨林的大广告牌。

  小吉找不到热带雨林的入口,走进一个大门,里面的人都很忙,小吉拉住一位先生,就说了两个字,请问。先生望了望小吉的旧衬衫和布鞋,甩头就走。小吉很想生气,可是憋住了,林达这次买重了的一本新书,小吉翻了一翻,就翻到那一页,上面写着,不要在国人面前放洋屁是回国人员心照不宣的规矩。小吉就憋住了,每次小吉想用S和B开头的单词骂人,都会想到这一句,马上就能憋住,立竿见影。

  小吉打电话给多多,说她在上海迷路了。

  小吉和多多一起去过洛杉矶迪斯尼的热带雨林,它的外观就像一座古老的喷火城堡,他们还有一道拿手甜点——闪光的火山,可是端上来,并不闪光,也不喷火。女招待解释说,以前是可以喷火的,可是因为违法,不许再喷了。

  多多说,上扶手电梯,连上三回,就到了。

  小吉终于找到了上海热带雨林,它在四楼,某个角落里,小吉一坐下,开始人工打雷、人工闪电,并且人工降雨,小吉吓了一跳,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这是干什么?小吉问。

  女招待不高兴地出现,这就是下雨喽。后面的话小吉听不见,女招待也不准备让小吉听见。还有两个女招待,站在一朵蝴蝶前面窃笑。

  多多也到了,坐了下来,第一句话,你很烦恼?

  小吉说,隔了一年的烦恼你也看得出来?

  多多大笑,说,把一切烦恼都交给律师吧。律师是天使,由律师来帮助你对付魔鬼,婊子,诽谤,性骚扰,侮辱,人身攻击,赖帐的出版社……

  小吉说,可是天使也要收钱,一小时一百美元。

  多多说,很多时候一百美元也买不来一小时的幸福,没有烦恼的生活。

  小吉说,我所有的烦恼就是必须做一个决定,回来,或者不回来。写作,或者不写作。

  小吉说,如果幸福的代价要用离开和不写作来替代,我也愿意,真的愿意。

  多多很迟钝地笑了一笑,说,吃东西吃东西,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不回来就不回来,不写就不写,谁在乎你啊?上我的学校教书吧,在中国教中国人英文,在美国教美国人中文,不好吗?又有钱赚,又快乐。

  好。小吉说。

  这就好,你早觉悟就不用这么折腾自己了。多多说完,招来女招待,她说她不知道桌上这个装着胡椒粒儿的东西是什么?女招待歧视地望了多多一眼,操起那个胡椒机,为多多磨了一些黑胡椒粉。多多连连惊叹,说,原来是磨胡椒的机器呀。小吉忍住笑,喝水,女招待不笑,气呼呼地走了。多多你的理想是什么?小吉突然问。

  什么是理想?多多冷冷地说。

  小吉在拉斯维加斯看秀,那些裸体的女孩子,清纯的脸,好像不知道自己裸体一样,她们不说一句话,说话的是她们的身体,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一百美元的票,就是买了看她们裸露的青春。女孩子们个个笑容灿烂,一丝羞色都没有,笑容的背后,也没有痛苦,看得再深,也看不到后面的痛苦。

  美国的女孩子们,有没有这样的理想,长大以后,去好莱坞,做电影明星,或者去拉斯维加斯,做脱衣舞女,赚明年的学费,也赚人生经验。

  中国女孩子的理想是什么?有没有做科学家的理想?有没有做政治家的理想?有没有做家庭主妇的理想?

  不知道什么是理想的,就做女作家,没有爱,也没有钱,被老的女作家侮辱,然后等待着比自己年轻的女作家出现,可以去侮辱她们。所有老的或年轻的女作家,小吉都不想责难她们,她们的痛苦,小吉比她们更明白。大家都是神仙,没有姿色,也没有身段和本事,只有冰凉小刀,刺来刺去。

  小吉突然找到了自己的理想,于是全身以退。

  那你就做女作家吧。小吉突然说,你不知道什么是理想。

  多多沙哑地笑。

  小吉的电话响,一个出版商打电话来,说,你在美国写的新书,我们很有兴趣做,书名就叫《斯坦福情人》或《一个中国女人在旧金山》,再配一百张你在美国的美女照,全部都是彩页,铜版纸……小吉把电话关掉。

  发了会儿呆,问多多,我就在你旧金山的语言学校教中文吧,你给我多少钱?

  小吉和多多吃完饭,坐火车离开上海。

  对面坐了个高中生,很坐立不安的样子。问小吉,你是大三的学生吧。小吉摇头。

  高中生不相信的样子,你几岁啦?

  小吉反问他,你几岁了?

  高中生很得意的样子,我十七岁,我已经拿到去澳大利亚的签证了,下个月就走。

  小吉惊讶地望着他。

  高中生说,过去念高三,我爸出了五十万,让我去澳大利亚。我们班二十个人,一大半都在澳大利亚、新西兰、英国和德国。

  高中生说,中国不行,尤其是素质教育,有问题。

  高中生说,我可不想参加高考,压力太大。我爸有钱,干脆上外国念去。

  高中生说,念完本科再出去就晚了。

  高中生说,我将来肯定是不会回国的,把我爸妈也接过去。你看这儿多脏。

  高中生说,大学就念经济好了,把我爸的产品也介绍到澳大利亚去。

  高中生说,不不不,我绝不打工,打什么工呀,我爸有钱。

  高中生说,英语?过去再学呗,现在也不急,你看这儿有什么语言环境?

  高中生说,一有语言环境,学都不用学,说说就会了。

  高中生说,机票买贵了?都是中介公司办的,机票也在费用里面,五万块钱,总得让他们赚点儿不是?

  高中生说,中国真是不行,你看,这么多人。

  ……

  小吉看着他,目瞪口呆。

  车到常州站,高中生背起书包准备下车,小吉叫住他,说,我有两点忠告送给你,你出去以后要特别注意。第一,不要忘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第二,不要说祖国的坏话。

  高中生用怪异的目光看了小吉一眼,下车,走了。

  电话又响,小吉接电话,出版商说,价钱还可以谈嘛。

  出版商其实很想为小吉多赚点钱,小吉的上一本书,出版商就想了很多,比如随书赠送光盘,光盘内容是小吉拉小提琴的MTV,小吉在MTV中说话、写字、朗诵自己的小说……小吉就被吓跑了,甚至从此以后,一听到电视里播音乐散文,就呕吐不止。

  小吉从上海赶回来是因为晚上丝丝请吃饭,丝丝是小吉青梅竹马的好朋友,还有蝴蝶和小可,都是小吉的好朋友,过年过节,这四个人都是要在一起的,好得不得了。可是有一天一起吃饭,小吉突然告诉她们,说拿到去美国的签证了,下月就动身。小可马上就变脸了,指着小吉的鼻子臭骂了她一顿,小吉跑到洗手间里去哭,后来蝴蝶进来,陪着小吉哭。小吉擦干眼泪出来,小可还在生气,说小吉完全误会了她的意思,她根本不为别的,就为小吉做这许多事情,事先却没有透露一点点,当好朋友都是傻子啊?丝丝完全同意小可的说法。蝴蝶就和丝丝吵了起来,说她和小可都是嫉妒。小可又和蝴蝶吵,说蝴蝶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四个人不欢而散。

  都是往事了,很久很久了的往事了。

  小吉上飞机,只有蝴蝶送她,还送她一块玉,说小吉背井离乡一人在外,玉可保她平安。

  小吉后来在美国,打听丝丝和小可的下落,蝴蝶说她在中央美院读书,忙得很,根本就不知道那两个人在干什么。

  小吉过了很久,就打电话给丝丝,问她好吗?丝丝接到小吉的电话,很是吃了一惊,但是很高兴,丝丝说小可辞了职,去上海外国语学院读书了。她将来一定是会出国的,丝丝说,以后你们在美国碰面,会是很奇怪的场面。

  也许吧。小吉挂了电话,很怅然地,发了会儿呆。

  小吉一直记得小可的话,小吉,是你先抛弃了我们,不是我们抛弃了你。

  小吉一直活在深深的内疚中,小吉很想念她们,一直都想念她们。小吉参观亚洲艺术博物馆,就希望蝴蝶的画也在其中。小吉听到楼下的琴声,就希望那弹钢琴的不是别人,是小可。小吉和同学逛街,就希望旁边站着的是丝丝,不是别人。

  丝丝请小吉和小可吃饭,小吉犹豫了一下,打电话给蝴蝶。

  蝴蝶从北京回来了,这是很奇怪的,小吉希望蝴蝶留在北京,可是蝴蝶回来了。她说她没有在北京找到爱人,她说那里的人都喜欢漂着,没有人愿意安定下来。

  蝴蝶不想见到丝丝和小可,她说她们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小吉不知道说什么好,小吉对自己说,何必呢?我应该大方一点。

  丝丝请小吉和小可吃香辣蟹,香辣蟹是最流行的菜,小吉已经一年多没有吃到辣了,美国的中国馆子用辣椒的数量说明辣的程度,有人会点一颗辣椒的菜,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已经是很辣很辣的了。对于小吉来说,即使是三颗辣椒画出来的菜,也是清淡的,像美国这个国家,所有的痛苦都是清淡的,于是很多时候,感受不到痛苦,慢慢地,就连痛苦是什么都淡忘了。

  小吉回家第一个月,写电子邮件给JJ,问她,为什么我还会痛苦?

  JJ回信说,我们这一代留学生,被东方和西方撕裂了。

  小吉不认为JJ的答案和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就像小吉不认为老刘的道理有什么道理一样,小吉第一次回国。

  微辣的香辣蟹,小吉吃第一口就呛得咳嗽。

  丝丝奇怪地看了小吉一眼,丝丝说,小吉你以前最会吃辣,再辣的菜都不会使你咳嗽。

  丝丝说,小吉你瘦了,瘦得只有骨头没有肉了。

  丝丝说,小吉你居然回国,真令我吃惊。

  丝丝说,我将来老了要住到三亚去,因为中国只有三亚最干净。

  然后,小可很高傲地来了,小可也刚从上海赶回来,她说她刚刚去过东南亚。小可说现在去美国很容易,她只是生意忙,没有时间去罢了。小可说她在上海外国语学院的成绩好极了,年年都拿奖学金。小可说中国人在美国只会弄弄电脑。小可说中国人去了美国只会洗碗,可是要面子,他们都不敢回来。小可说她认识一个女孩子,在美国洗了七年碗,苦都苦死了,可是不敢告诉别人。小可说她的一个朋友花了三万元人民币去美国玩了一趟,有什么呢?小可说她要在加勒比海买一套别墅,她说她的那些朋友,每一个人都在加勒比海有一套别墅,平时不住的,偶尔想起来了,才去度度假。小可说她在香港给她母亲买了款名包,上次忘带回来了,这次没忘。小可说护照分为旅游护照和因私护照两种,小可说小吉你们这种因私护照,想去东南亚和香港很难很难的,又没有熟人朋友发邀请信给你们,或者你们花很多很多钱请旅行社办。小可坚持说普通话,一句家乡话都没有,同时小可说很多英文单词,小吉一个都听不懂。小可说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赚钱,赚很多很多钱,对吧?丝丝赞叹地说,啊!你已经在上海浦东买了套一百多万人民币的房子啦!小可很不以为然地点点头。小可不断地看手机,因为她收到很多短消息,小可说她很忙很忙,小可不断地接电话,小可说她还有生意要谈,她必须走了。

  小吉去洗手间,这次却没有眼泪,什么都没有。

  丝丝在小可走了以后说,小可还是来了,小可说她本来是不想来的,可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来了。

  丝丝说,刚才小可问我,谁买单?我说我买。小可说我傻,小可说为什么不让小吉买,她不是从美国回来的吗?她比你有钱。我说,小吉一个穷学生,有什么钱……

  小吉打断丝丝的话,小吉说,快吃吧,菜都浪费了。

  小吉走在大街上,独自一人,昏黄的街灯,小吉看了看身上的衣服,那是一件普通的白衬衫,还有那双穿旧了的布鞋,它们使小吉看起来很寒酸。小吉把自己藏在大衬衫里面,看了看天,灰灰的一层雾,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悲凉极了。


http://www.sina.com.cn 2002/08/02 13:36   新浪文化             作者:周洁茹
~伊冰~ 发表于 2003-9-6 10:24:52 | 显示全部楼层
咳咳,好长,今天没戴眼睛,看的好累
我玩泡泡TANG去
晚一点儿回来拜读~~~~
~伊冰~ 发表于 2003-9-6 18:58:5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看完第一个了
不言的阴郁
人有人的功利境界,这没有错
不怕空间的距离,怕的心的距离拉远了
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
怎能瞒得了朋友敏锐的感官?
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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