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呀找呀找呀找
找到一个好朋友
敬个礼,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
再见——
这是一个四个女人的故事,关于我,小可,丝丝和蝴蝶。
我们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小可,丝丝和蝴蝶,我们四个,你一定无法想像那种感情,对于我来说,她们像我的亲人一样。
我们有故事,因为我们在一起十七年了,我们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同班同学,初中二年级,我们开始逃学,什么都阻止了不了我们。
我们的中学生活丰富多采,每个下午,我们都去旱冰场和跳舞厅,我们从不花钱,因为小可长得美,有很多男生为小可付钱。任何男生想要取悦小可,就得为我们付帐单。
还有一些最危险的老男人,他们想把小可带回家,可是没有一次成功过。
我们是一个圆圈,最亲密的圆圈,友好、团结的圆圈,我们不想出去,也没有人能进得来,谁也伤害不了我们,谁也感动不了我们。
我们一生中最有趣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个时代,我们的做问题少女的时代。
我们穿世界上最奇怪的衣服,我们的头发很长,长到可以遮住脸,只露出一只眼睛,我们从头发的后面看人,我们看过很多很多人,就会变得很会看人。我们从不看错人。
我们开始抽烟,可是我们一抽烟就呕吐,后来我们不得不放弃香烟,当别人都说大麻很香的时候,我们却觉得它很臭,我们也不喜欢酒的味道,所以尽管我们经常在外面玩儿,可是我们很健康。
我们有最大的书包,里面放校服和眼镜,我们总在回家前换衣服,我们的课本和作业从没有带回过家,我们总是起床很早,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在早晨抄作业,小可、丝丝和蝴蝶抄起作业来都比我小心,我就很笨,我每次都会被人发现,然后写检查,可是我只哭了一次,因为那个告密的男生是我喜欢的。
我们总在考试的前一天才开始学习,可是我们的分数很高,因为我们会在考试的时候作弊。通常是这样,我做语文卷,蝴蝶做数学卷,丝丝做英语卷,然后互相交换,小可什么都不做,因为她除了弹钢琴什么都不会。我们很高明,所以从来都没有被抓起来过。只有一次,我们完成得太晚了,小可连抄答案的时间都没有,我们不得不把她的试卷分成四份赶抄,那次考试我们坐得太散,可是动作太大,于是我们就被监考的美术老师发现了,可是他也没拿我们怎么样,他甚至把考试时间延长了五分钟。
我们都知道那是因为小可,他喜欢小可。那个时候他只有二十三岁,刚刚从南京艺术学院毕业,而小可比他小五岁。他长得很高,很好看,笑起来像太阳一样,他的课很少,一星期两次,因为我们的校长认为美术最不重要,可是我们喜欢他的课,小可就可以偷偷往他的后背上贴动画粘纸了,他会顶着那些纸在课堂里走来走去,直到所有的同学都笑翻,可是他从来都不生气。
所有的人都以为他和小可有一腿,其实没有,他们不过约了几次会,他为她画过一幅画,再没有别的了。
我就不一样了,自从我小学四年级被一个代课老师摸过手背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老师。
其实他应该爱蝴蝶,蝴蝶对美术最有兴趣,可是她不喜欢画,她喜欢做。蝴蝶参加所有的行为艺术展览,蝴蝶的朋友们中有人把自己的血从左手臂抽出来,然后再输回自己的右手臂,那件艺术的名字叫做《自然》,有人在紫金山放飞了一只鸽子,那件艺术的名字叫做《飞了》,我们都建议蝴蝶做一个关于触摸的艺术,可是蝴蝶说她没有时间,那个时候我们四个人都忙于高考,当然我们谁也不可能考上清华,可是至少也得考一下吧,不然就太伤父母的心了。
后来这个艺术被一个香港的前卫情色片女明星做去了,我们都感到很可惜。
蝴蝶的参展作品是《障碍》。由于我在初中直升高中的联欢会上导演了一个小话剧《零》,《零》的主要剧情是作弊和反抗,只有蝴蝶帮我忙,在我的戏里扮演女主角,可是这个戏引起了轰动。我和蝴蝶一跃成为了我们学校的女明星,至今都有人记得我们。小可和丝丝后来也坦诚地说,她们感到非常后悔,蝴蝶的那个角色其实应该属于小可。
总之一切都过去了。
所以这次我也帮蝴蝶的忙。我们在某一个早晨买下了一个菜农全部的菜,然后把菜背到一个农贸市场叫卖。整整一天,蝴蝶没有卖出一根菜,可是作品完成了。我在距离蝴蝶和菜三米远的地方拍下了蝴蝶的这一天,我拍得很省,所以只用掉十卷胶卷。
我说蝴蝶我真不明白,人家飞了都不拍下来,人家就在展览会上解说,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艺术拍下来呢?蝴蝶说,他虚荣。我觉得蝴蝶的话很有毛病,可是我懒得反驳她了,我从那堆菜里挑了几根黄花菜,回家了。
再到后来,我和我的新女朋友JJ到斯坦福大学的小博物馆参观,我看到一张大照片,一个美国女人,穿着古代欧洲人的宫廷服装,化着日本的妆,雪白的脸,唇红像一滴血,拿着一把中国的团扇,笑起来像后宫的弃妇。
我在那张大照片前面站了很久。旁边的JJ说,这个女人在美国很有名,她总是这样,她就是喜欢拍自己,各种各样的自己。
我就突然想起蝴蝶来了。
高中三年级是我们变化最大的一年,我们已经不大明目张胆地逃课了。
我们开始去酒吧,所有影响了我们人生的男人都是在酒吧里认识的。小可仍然最好看,男人们请她喝酒的同时也请我们,那些酒精装饰着我们的青春,尽管我们是那么地厌恶它。
我们过着最腐烂的生活。
小可每天都生活在被爱中,她变得越来越坏。
丝丝的成绩最好,每次学校举行英语演讲比赛,她总是第一名。丝丝直到离开学校都没有男朋友,因为她总惦着她的青梅竹马。丝丝的回忆总是这么开始的:十几年前了,他六岁,她五岁,他们在他的儿童房里玩过家家,屋梁上挂着一个小竹篮的小房间,书架上放着坦克纸模型、地板上铺满了连环画的小房间,后来,六岁就搬过一张小板凳,爬上去,够着那个小篮,从里面摸出一个小桔子来,香香甜甜的小桔子,和五岁两个人,一起分享了。那个小桔子,就这么香甜了那一刻,那一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蝴蝶忙于在瓷盘上画国剧脸谱,她的产品放在一些店里卖,很久了都没有买出去一件,她也不会悲伤,她说如果她舍得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卖,就会供不应求,可是她不舍得卖自己的作品。蝴蝶把产品和作品分得很清楚,蝴蝶做一件产品只需要几分钟,可是做一件作品需要一年,在这一年里任何男女在她眼里都没有性别。
爱我的男生最少,可是他们的方式最特别,所有爱我的男生都是差生和小流氓,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可是我喜欢他们的方式,他们不像小可的崇拜者那样,把情书写在成绩单的背面或者五颜六色的小卡片上,小流氓很现实,他们从不来情书那一套,他们出手就把大把的鲜花,尽管我相信他们每个傍晚都在别的学校门口敲小同学的头,要他们把零用钱掏出来。
于是我变得从不为一捧花感动。
再到后来,他们会在手腕上烫烟洞,并且动不动就写血书,我也从不相信那是真正的血,写成的情书。
我,小可,丝丝和蝴蝶,我们四个,我们每天都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计算谁得到的爱更多一些,我们从计算爱里得到更多的乐趣。
可我还是觉得,我没有爱,我的成绩很差,我的父母对我很绝望,我觉得他们不爱我,我就想从楼上跳下去,我以为只要我跳下去我就会得到爱,我会满足于一滴眼泪,我会被重视一下,我会得到暂时的纪念。我一直都这么想。想到二十二岁的时候我就这么试过了一次,可是我被抢救过来了。后来我发现有一个名字叫做伊能静的女人和我想的一模一样,我就在自己的书里表扬伊能静聪明,然后就有读者写电子邮件给我骂我幼稚,只配看童话,听伊能静。
直到我离开学校,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幼儿园,我和一个弱智小朋友最要好,后来他死了,我就再没有要好的小朋友了。幼儿园的阿姨每天都给我同样的玩具,在我睡不着午觉并且干扰其他小朋友睡午觉的时候,她们就把我关进一个单独的小黑屋子,关着关着她们就把我给忘了,直到我爸我妈来接我。
我小时候爸爸妈妈很忙,他们总在天黑了才来接我,他们经常会看到阿姨不高兴,有时候我得一个人站在幼儿园门口等着,因为幼儿园下班了。我走丢过一次,后来找回来了,因为我妈在我的胸口别了块小手绢,我爸在那块小手绢上写了我的名字和住址。我长大了还经常梦见那个幼儿园,昏黄的灯光,一个小孩,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一点地碎。
我爸妈觉得很对不起我,他们就在幼儿园对面的百货商店给我买了一只绒布做的小狮子,那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我和绒布狮子玩了二十年,最后把它带到了美国,它是我唯一带过来的童年玩具,还有一只兔子,我妈买给我的兔子,穿着牛仔裤戴着草帽的兔子,它的鼻子一天到晚都是湿的,那是我的眼泪,
因为我听不懂英语,我会说,会写,可是我听不懂,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我就抱着我的兔子哭,想念我的妈妈。
我在英语电视和一天到晚说英语的美国人中崩溃,我每天都想自杀,我每天都去阳台看下面的树,我住在十七楼,如果我跳下去,就不会再抢救回来了。
从小学一年级到小学四年级,我年年都是三好学生。
小学四年级的某一天,我病了,我头晕,并且呕吐。可是我很想讨好我的班主任,我就背着书包去上学了,可是我的班主任在学校门口拦住了我,她要我去医院,她说你今天不用来上学了。可是我坚强地说,我可以,我一定可以坚持到底。我以为她会高兴,我以为她高兴了。可是她说,今天有上面来的领导旁听我的课,你要吐了我怎么办?然后她看了我一眼,我永远都记得那一眼,冰凉冰凉的,把我的心都刺出血来了。
后来我就再也不是三好生了,我上什么课都走神,我越来越讨厌上课。
初中,我不满意学校把我们班当试验班,开了公共关系课又开了机械制图课,我就带领全班同学罢课,并且去找校长理论,除了丝丝,小可和蝴蝶,所有的同学都在校长出现的那一瞬间逃掉了。
后来我就再也不信任第四个人了,我越来越讨厌人。
我离家出走过一次,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夜,我没有地方去,就住到蝴蝶那儿去了,蝴蝶和她的聋外婆一起住,她和她爸爸妈妈分别住在三个不同的国家。蝴蝶为冻得发紫的我煮了一锅豆腐汤,我为那锅热汤写了一首诗,那首诗发表了,我开始写作。
我每天都在数学课上写作,我的数学老师每天都向我扔粉笔头,可她每天都扔不准,那些粉笔头通通打到窗玻璃上,然后反弹到别的同学脸上。后来我的同桌写小纸条给我,她说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只配做纺织女工。我就放下我的笔,和我的同桌打架,我们都太恶毒了,她撕完我的笔记本以后,我就把她踢倒在地上,并且踩了好几脚。我一定很伤害她,因为第二天她就请了她高中部的哥哥们来收拾我,每天一个,每一个都不重样。
我从不上英语课,因为英语课代表就是我的同桌,那个时候丝丝已经转到隔壁中学去了,不然轮不到我的同桌做英语课代表。她每天都把我的名字写在黑板左下角的英语差生栏里,我每天上课就得看着自己的名字,越来越耻辱。
只有化学老师会在上课前擦干净黑板,可是上完化学课她又写上了,她从不会忘记那个角。她还负责批改英语小测验的试卷,那种小考试卷老师不看,家长看,我总是零分,抄我考卷的都九十分了我还是零分。
我就变得很恨英语,直到现在,我一听到英语就想呕吐。我发现我总是犯这种低级错误,数学老师扔我粉笔头我就恨数学,英语课代表欺负我我就恨英语,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完全学会恨人。就像我的网页,我的网页以前有留言区,可是一个月前有一个女人每天都来我的网页骂我,她每天都来,从来不迟到,她的词汇很丰富,永远都不重复,我就把我网页的留言区删除掉了,其实我更应该封她的ID,可我居然没有。
我只愿意相信所有的人都是善良的,因为我从没有见过魔鬼,也许她是第一个,也许ID后面的她是我的英语课代表,她的恨,一直延续到现在。
我中考的数学和英语加起来只有五十分。
高中一年级和二年级,我每天都逃学,从下午两点到三点,我在交通广播电台音乐频道做流行音乐排行榜的DJ,那个时候所有的唱片公司只懂寄小样和招待券打榜,我一离开电台他们就懂寄深海鱼油和现金支票给电台DJ了。下了节目我就去一间小电脑公司,我用他们的苹果机编最简单的程序,我会把字母做成飞机,一个一个往下掉。
我爸妈一直都以为是学校的老师太差,于是他们不断地安排我转学,很多早晨我根本就回忆不起来我今天要去哪间学校上学,我每天都有新校长,新同学和新的班主任。我看到的脸越来越多,再到后来,所有的脸在我眼里都一样。
我和蝴蝶、小可和丝丝保持着最紧密的联系,她们的爸爸妈妈也在为她们的状况伤透脑筋,她们也和我一样,不停地换班、转学,后来我们四个人都在不同的学校了,我们还是那么要好。
我们总约在肯德基聚会,因为麦当劳不在我们的城市开分店,没有人知道那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们城市不够大。我们坐过那间肯德基的每一张桌子,直到现在,我还地记得它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我们最喜欢肯德基的红茶,我们会在那里坐一个下午,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我们互相倾吐各种各样的烦恼,再琐碎的烦恼说出来就不是烦恼了。
我没有参加高考,因为考了也没用,可是我爸和我妈把我安排进了一个工学院学计算机,他们以为我喜欢计算机,后来我在工学院也逃学,他们就把我送进了一个外国语学院学英语,于是我天天都呕吐,脑子里空空荡荡。
大学二年级,蝴蝶被她的父亲接到日本去了,可是半年以后,她自己回来了。
丝丝去了一家寻呼台做领班,她对待那些小姐像深圳的妈咪那么凶残,她每天都裁人,她手里的小姐到后来每一个都变得很变态,后来她就去海南了。
小可每天都带一个男朋友上街,她买一切她不需要的东西,然后再换一个男朋友。
学校就这么结束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除了,我喜欢的一个老师,他爱上了另一个我喜欢的老师,那个时候他们俩都已经四十岁了,各自有家,有小孩,可是他们相爱了。后来他就跳楼自杀了。
还有,我的同班同学姚小江勇救落水老人牺牲了,全市掀起了一股学习赖宁式好少年姚小江的热潮。
还有还有,我的同班同学杨大风高考的时候疯了。
别的,再也没有别的了。
我,小可,丝丝和蝴蝶,我们最要好,我们有固定的聚会,在固定的酒吧,固定的餐馆,固定的肯德基,我们无聊,很多时候我们在酒吧里扮演两对女同性恋,我们从每一个观众的厌恶里得到乐趣。可是我们从不敢真正触摸到对方,我们每一个人都真实地害怕另一个女人的身体和气味,我们不过是好玩。我们从没有真正亲密过。
我们喜欢去长安楼吃饭,因为长安楼的洗手间里总有真正的女同性恋在性交,她们的呻吟那么动听,我们喜欢听她们呻吟。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是处女,我们的二十岁。
据说在古代,男人和女人不可以在野外性交,看看月亮谈谈心也不可以,因为会有工人纠察队拿手电筒照他们,然后一声断喝,吓破他们的胆,然后把他们押到劳动教养所关起来,然后通知他们的领导,然后他们的领导就会在全厂大会上批判他们,然后处分他们,然后,他们这一辈子就结束了。
我们的时代真的不同了,同性恋可以在洗手间里性交,低级妓女在腋下挟一条床单,然后四处招徕顾客。
我以前不懂,现在有些懂了,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在宣传部的生活体验,我懂了不少。
我没上过学,可是我最后得到了一个学士学位,然后我爸把我安排进一个宣传部上班,我在宣传部呆了四年,然后去文联做专业作家,我做了三个月专业作家,就到美国来了。
这就是我全部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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