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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转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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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 发表于 2003-6-3 16:31: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青梅煮酒
  十一月十一日,子夜,杭州萧山府。
  夜已深沉,大地上一片黑暗,天空中亦见不到一点星光。天地之间,似乎是一片混
沌。惟有一间斗室中,仍有一灯如豆。
  一人青衣褚帽,枯坐案前。案上除了一灯、一壶、二杯之外,便只有一幅水墨丹青。
那人的面容藏在灯影中,只低着头凝视着那画。雪白的纸面上,一只毛茸茸的小狗儿瞪
着一双水水的大眼望着他,憨态可掬。
  灯火跳动了一下。那人没有抬头,仍然痴痴地注视着画上的小狗。
  过了不知多久,一个男人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低沉中略带些嘶哑,好似自黑暗的地
狱中冒出的鬼魂低语:“江海生?”
  那人的身体震动了一下,慢慢地抬起头来。这是张保养得很好的中年男人的脸,白
皙,干净,虽然算不上英俊,但却有一种雍容气息。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丹凤
目中,是一双黑得如同两颗黑宝石的眸子,在昏黄的灯火下亦是神采熠熠。作为一个男
人,他的眼睛似乎过于漂亮了。
  他有些不安地四顾,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室中的一角。那里,灯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之
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人试探地问了一声:“是燕先生吗?”
  那个角落传来一声低悄的回答:“是的。”屋外远处,悠悠响起数声更锣。三更了。
  江海生微微咳了一声,道:“燕先生路上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没有。”这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它的主人大约不过二十四、五岁。
  江海生愕了一下,皱着眉头道:“记得我们约定的是二更时分。在下还以为燕先生
不来了呢。”
  “燕先生”发出一声讥诮的微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急什么呢?只要你们愿
意,这世上的某一个人,过了今天,他的生命就要用日来计算了。你们还为自己的这一
点点时间可惜?!”
  江海生牵动了一下唇角,似乎想做出个笑容:“在下失礼了。燕先生远来是客,何
不过来坐下喝一杯?”
  “燕先生”呵呵一笑,道:“不必了。”
  江海生很慢很慢地点一点头:“那么,我也就不再浪费燕先生的时间了。南昌宁王
府‘铁龙’级大护卫,宁王麾下三大近卫教头之一,复姓东方,单名一个良字。一个月
之内,我希望见到他的首级。”
  “燕先生”隔了一会才冷冷地道:“我很惊讶,江先生什么时候和他结下了仇?我
更惊讶的是,你居然还活着。”
  江海生面无表情地道:“说吧,你要多少?”
  “燕先生”道:“一万两。”
  江海生毫不犹豫地道:“我给。”
  “燕先生”道:“这只是定金。事成之后,再给一万两。”
  江海生道:“我给。”
  “燕先生”忽然奇异地笑了:“江先生答应得如此痛快,大约没意识到我说的是黄
金。”
  江海生的面容抽搐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气:“一百万两白银?燕先生,我以为东
方良的脑袋应该不值这么多钱。”
  “那只是你的想法。”“燕先生”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冷酷,“‘采魂钩月’,宁
王府中第一卫士,江南七大剑手之一。这样的脑袋,比一百个你都要值钱。”
  江海生盯着那个黑暗的影子,狠狠地道:“钱,我有。可我必须得到一个保证。”
  “啪”地一声,一块二寸见方的铜牌端端正正地落在了他的面前,竟深深嵌入案中
数分,恰与桌面平齐。铜牌上,一只黑色的燕子在飞翔。“燕先生”冷漠地道:“如果
一个月之后,你没有见到你想要的东西,凭着这块牌子,你可以在‘老祥庄’、‘富贵
楼’和‘长天坊’这三家钱庄或者他们的任何分号里,提出五万两黄金。那都是你的。
相信你打听过我的事情,也知道我的为人。”
  江海生低头看着那只燕子,好一会才艰难地道:“如果不是我听别人都说你是最好
的,我……”“燕先生”粗暴地打断他:“废话说得够了。现在,你决定吧。”
  江海生叹了口气,无力地道:“我给。”他伸手入怀,取出一只小小的玉匣,轻轻
打开。匣中的黑绒上,是一颗龙眼大小的明珠,在昏暗的灯下却闪射着柔和的光。“燕
先生”哼了一声:“想不到江先生竟会有如此奇宝!”
  江海生面无表情,将匣子轻轻放在桌上,又从袖中取出一叠银票,仔细数了数,取
了一叠放在黑匣上:“这颗夜明珠价值三十万两。这些银票一共有二十万两。请你收下。”
  “燕先生”低声笑了起来,笑声温和了许多:“很好。江先生做事很痛快。和你谈
生意,确实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江海生虚弱地垂下头,摆摆手:“那么,恕江某不能
远送。”
  “燕先生”却格格一笑:“忙什么?我还想问问,江先生对这东方良知道些什么?”
  江海生警觉地抬起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燕先生”道:“没什么,这是我的职业习惯。东方良这个人,我只知其名,却不
知其人。以前从未谋面,今后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机会去熟悉他。我需要知道有关他的一
些事情,越多越好。”
  江海生摇摇头:“在下对此人也是所知甚少,连他的面也未曾见过,恐怕帮不上阁
下什么忙。”
  “燕先生”哦了一声,似乎很诧异:“那么我不仅是惊讶,而且是好奇了。”
  江海生僵硬地笑了笑:“好奇我为什么想杀他?”
  “燕先生”发出淡淡的笑声:“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大江南北,都推江先生为
‘四奇’之首,可谓尽占江南风流。可我也知道,江先生亦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
公子哥儿,纨绔子弟。但东方良却非江先生可比,他的名声权势不仅在南昌府,在整个
江南也是首屈一指。你一无权势,二无武艺,只不过因为祖上擅于豢驯之术,攀上了权
贵,存下了几个钱,如今却要学人玩这流血夺命的勾当,更何况还是一掷百万。你和东
方良之间的仇恨,一定很深、很深罢?可是,你却说自己从未见过他。这可就奇了。当
然,如果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
  江海生微微颔首,平静地道:“既然你想知道其中原委,我就跟你说了罢。我不在
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我只要求向东方良,向那些人讨回一个公道。”他伸出手,抚
着案上那幅画上的小狗,低声道:“这画上画的小狗儿,是我亲手养大驯熟的。从小,
它就很漂亮,很可爱,也很乖。所以,我叫它‘小乖’。”
  “燕先生”嘿嘿一笑:“我一进屋,就看见你瞧着这幅画出神,还以为你在怀念自
己的妻子或是情人,没想到却看见这么一只小狗。看来你们之间的感情很不错。”
  江海生没理会他言中的讥刺,继续道:“是的。对我来说,它就是我的一个儿子。
对它来说,我就是它的父亲。”“燕先生”低笑一声,没有说话。
  江海生怔怔出了一会神,低声道:“三年前,也就是它六岁那年,我将它送到了南
昌府的一位朋友家中,因为那位朋友比我更需要它,也更爱它。”“燕先生”淡淡地问:
“这一次,那位朋友给了你什么好处?就是这颗夜明珠么?”
  江海生霍然抬首,嗔目而视:“你……你说什么?”“燕先生”干笑了一声:“是
我失言了,对不起!”
  江海生瞪着“燕先生”的影子看了一会,冷冷地道:“半月前,我的朋友找到我,
告诉我一件事,一件让我非常伤心和愤怒的事。”“燕先生”温和地道:“能告诉我是
什么事么?”
  江海生咬牙切齿地道:“小乖被人杀了,而且它的尸体,被切成一片片地,下了火
锅。杀它的人,吃它的人,就是东方良!”
  “燕先生”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所以……”
  江海生紧接着道:“所以,我必须为小乖报仇!东方良必须得死!”
  “燕先生”呵呵一笑:“原来是这样。我知道赣人爱食狗肉,犹喜用砂锅文火炖煮,
他们唤此作‘狗肉煲’。每至冬季,气候寒湿,此肴愈加盛行。有一年腊月时分,我途
经南昌府,也曾尝过那里的狗肉煲,果然是人间美味,鲜辣酥香……”他看见江海生铁
青着脸怒目望来,又是一笑:“我只是想提醒江先生,吃狗肉似乎不算什么死罪罢?”
  江海生大声道:“你不要忘了,小乖是我一手养大的,从感情上说,它就是我的儿
子!如果你的儿子被人杀了剁了、煮了吃了,你会怎么样?”
  “燕先生”在黑暗中耸了耸肩:“可它毕竟不是你的儿子。人和狗,是没法比的。”
江海生强硬地道:“在我看来,小乖和人一样,甚至,比人还强!”“燕先生”冷冷地
道:“那么,它的命,就该拿一百万两的银子去换一条人命来偿还?”江海生微微昂首,
那双漆黑的眸子闪闪发亮:“正是!”
  “燕先生”摇摇头,一句“不可理喻”到了嘴边却化成了叹息。江海生冷冷地道:
“燕先生如果不愿接这桩生意,在下也不勉强……”“燕先生”见他如此执拗,连东方
良杀那“小乖”的原因也懒得问了,只说一句:“一百万两,你决定了?”
  “是的!”江海生斩钉截铁地答道。
  那黑影微微一动,灯忽然熄了,室中陡然一片漆黑。江海生出其不意,吃了一惊,
身子向后一缩,却只觉面前一阵微风掠过,一个声音在耳边悄然道:“准备好你的银子,
一个月之后,我们再见!”
  江海生怔了一会,在黑暗中慢慢伸手抚着案面。案上的玉匣和银票都已不翼而飞。
他苦笑一声,又继续温柔地抚摩着那幅画。

  十一月二十九日,南昌府,德胜门,午时一刻。
  刺骨的寒风猛烈地吹过,楼檐飞角间发出阵阵尖啸。独自一个坐在酒楼雅座里的东
方良听着这种声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尽管身边暖炉中燃着熊熊的炭火,室中温暖如
春,身上还裹着宁王前几天赐给他的辽东白貂皮裘,他却仍觉得一种凛冽的寒意,直透
骨髓。
  用力地搓搓手,东方良忍不住喃喃骂道:“娘的,这个鬼地方,夏似火炉,冬如冰
窟,真不是人呆的!再这样冷下去,老子干脆拍拍屁股走人,回福州去!”他烦躁地端
起酒杯,抿了一口。烈酒入喉,好似一团火球直滚入胃中。他觉得好过了一些。
  放下酒杯,他瞧瞧面前的一只只剩半锅汤水的砂锅,不耐烦地扯起嗓子:“小二,
小二!老子的狗肉煲呢?!叫了半天,怎地还不上来?”
  “来啦~~~!”随着一声答应,一个黑色的身影飘然而入,手上还托着一只热气
腾腾的大砂锅。他把砂锅放在东方良面前,笑嘻嘻地道:“东方大爷,您要的狗肉煲来
了,请慢用。”这是个身材不高、胖胖的年轻人,淡淡的眉毛,细细的眼睛,嘴唇略厚,
下巴倒好象有两个。不过那张脸胖而不肥,加之面色红润,倒也不是那么难看。他身上
穿的却是同样名贵的黑貂皮裘,水滑细密的绒毛上一层亮亮的油光,虽比不上东方良的
白貂裘价值连城,却也是上品中的上品。这当然不是一个店小二穿得起的衣服。
  东方良望着他,楞住了,好一会才道:“你……你是谁?”
  那年轻人微笑着在他对面坐下,看看桌上的砂锅,温和地道:“福州的气候温暖宜
人,和南昌府的夏暑冬寒可谓有天地之别。东方师傅久居福州,想必对此处的严寒极不
适应罢?”
  东方良慢慢地坐直身子,警觉地注视着他:“你究竟是谁?”
  年轻人答非所问:“狗肉性燥热,且能大补。吃狗肉不但可滋补身体,也有助于壮
阳气、抗霜寒。难怪东方师傅如此喜爱狗肉。”他指指那只仍然热气腾腾的砂锅,微笑
着:“东方师傅,快吃呀,这东西凉了可就不好吃,也不中吃了。”
  东方良面色阴沉地望着他,不说话,也不动箸。
  年轻人拿起一只调羹,自砂锅中捞了一块狗肉,送进口里吃了,然后连连点头:“
不错,不错!这‘苏家酒楼’的狗肉煲做得还真是不错!”他意犹未尽,又捞了一勺肉
汤喝下,忽然伸伸舌头,叹了口气:“妈的,这里的厨师怎么都好象开辣椒铺似的,辣
椒放得恁多!”
  东方良冷冷地道:“那你一定没有吃过湘菜和川菜。这两个地方做的菜里,辣椒辣
得可以烧死人。”年轻人笑道:“听说过,所以一直没胆子吃。”
  东方良冷笑一声,抄起银箸,挟了一块狗肉送进嘴里,慢慢咀嚼,过了一会儿才道:
“你究竟是谁,找我做什么?”
  年轻人嘻嘻一笑:“在下姓燕,燕子的燕。草字阳春,就是阳春面的阳春。”
  东方良的眼角跳了一下,语声有些诧异:“‘断肠乌衣’!你就是‘断肠乌衣’?”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貌不惊人、一脸市侩气的笑容的年轻小胖子。
  燕阳春平静地道:“是的。”
  东方良放下银箸,双目寒光大盛,一瞬不瞬地盯着燕阳春。燕阳春似乎并不在意,
仍满面笑容地道:“东方师傅是否知道,狗肉吃多了可也是会致命的?”
  东方良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我不知道。”
  燕阳春凝视着他,面上仍是笑容可掬:“那么,也许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东方良哼了一声:“我很想知道,是谁派你来的,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燕阳春摇
摇头道:“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为雇主保密,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规矩之一。”
  东方良露出一丝微笑:“那么,你总得让一个快死的人,知道他是因为什么而死的
罢?”燕阳春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当然可以,可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
  东方良迷惑地道:“你说什么?”燕阳春平淡地道:“我告诉过你,狗肉吃得太多
也会致命的。”
  东方良道:“我不明白。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燕阳春冷冷地看着他:“说得
清楚一点就是:你吃了一条价值一百万两的狗,有人要你为这条狗偿命。”
  东方良瞪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大笑起来,直笑出了眼泪。燕阳春看着他,脸上仍然
挂着温和的微笑。
  东方良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桌上的砂锅问燕阳春:“你是说,
有人因为我吃了他的一条狗,就用一百万两银子来买我的命?”燕阳春撇撇嘴:“差不
多是这样,而且他还要亲眼看到你的脑袋。”
  东方良摇摇头,喃喃地道:“娘的,真是荒唐!”燕阳春颔首道:“我深有同感。”
东方良嘿嘿冷笑:“等我找出这个王八蛋,我会揪下他的脑袋当夜壶使!”燕阳春很同
情地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想你恐怕没这个机会了。”
  东方良盯着他,目光阴森尖厉,假如他的目光真的是一把剑的话,燕阳春的那张胖
脸恐怕已经被刺穿几百回了:“年轻人,你似乎很有信心拿到这一百万。你觉得你行么?”
  燕阳春耸耸肩:“试试吧。凡事总得试试才知道行还是不行。”
  东方良缓缓点头:“我赞同你这句话。不过世上也有很多事情,是试都不能试的。”
燕阳春也点点头:“有道理。”
  两人忽然都不说话了,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东方良的目光威严
厉烈,燕阳春的眼中却似蕴着一片笑意。他就这样坐在那里,笑咪咪地看着一副铁板面
孔的东方良。
  铮然一声,青锋陡然闪现,微一扭曲,便如活蛇一般指到了燕阳春喉头。燕阳春的
身影如鬼魅般急退三尺。东方良冷笑一声,手中一柄青色软剑猝然化做一团青光,嗡声
大做,疾扑而前。燕阳春以一种极怪异也极灵活的步法在剑光中趋前退后,左避右拐,
每一次都是从那细长的剑刃旁仅差毫厘地避过,十数招下来竟毫无损伤。
  东方良脸色一变,倏然间剑光暴长,剑招变得奇诡异常。他长身立起,抖手便是狂
风暴雨般的七十七剑,斗室中顿时剑光大盛,寒气逼人。燕阳春支撑一会,忽然身形疾
旋,直退到了室中一角,背脊碰地一声靠上了墙壁,情态甚是狼狈。东方良心中大喜,
断喝一声:“着!”挺剑向燕阳春疾刺,剑尖颤动,绽出七朵剑花。这一剑名为“龙吞
北斗”,乃是他生平得意绝技,曾以之击败许多武林高手。这一击又含着他毕生的功力,
威力自是非同小可。这一招之后更隐了三招十一式的后着,不论燕阳春向哪个方向躲避,
都免不了身上被开一两个透明窟窿。此时在东方良眼中,燕阳春已与一个死人无异。
  不料燕阳春不避不让,猛然间双掌暴翻,也是断喝一声:“破!”
  白光一闪而没,满室剑光倏然间都消隐不见。东方良喉头、胸前鲜血飞溅,向后直
倒下去。燕阳春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终于露了出来,却戴着一只黝黑的手套,紧紧握着
东方良那柄软剑的剑刃,似乎毫不顾忌那锋利的细窄长刃,一面急步赶上,右手一抄一
放,将东方良的身子抓起,轻轻放在楼板上。
  东方良双手紧紧抓住钉在自己的咽喉上的一支雪亮的奇形小镖,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殷红的热血自指缝间泊泊流出。他的胸前,亦有两支小镖深深地嵌入膻中、气海诸穴。
他拼命地张大嘴巴,喉咙里传出粗浊的喘咳声,目光散涣无神。这种情形,燕阳春见得
多了。他知道,这个人就快要死了。
  “嗤”地一声,软剑深深地刺入东方良的心口。东方良拳曲的身子陡然绷直,又慢
慢地、慢慢地松弛下来,抽搐了几下之后便再也不动了。他的嘴仍然张着,双目直楞楞
地瞪视着空中,眼中似乎有着许多不甘和愤怒,还有恐惧。
  燕阳春面无表情地看着东方良的尸体,低声道:“你说得对,有些事,确实是连试
都不能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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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采薇 发表于 2003-6-3 16:31:5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十二月十日,二更,杭州萧山府。
  案上仍有一壶酒和两只小小的杯子,那幅画却不见了。江海生端坐案前,微垂着头,
似乎在发怔。他身边却是一个十一、二岁、瘦瘦的黄衣女孩,扎着两个小发髻,手中吃
力地握着一支毛笔在临摹练字。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毕卜”一声,却是灯上爆出了一个大大的灯花。江海生一惊,
抬起头来,直楞楞地望着门口。那个女孩抬起头来,望望灯花,又望望窗外,小声道:
“江伯伯,那人还没来呢。”江海生哦了一声,苦笑道:“倒是我太紧张了。”
  女孩问道:“江伯伯,我们究竟在等谁呀?”江海生平静地道:“小容,过一会儿。
过一会儿若他来了,你就知道了。”女孩应了声“是”,又继续低下头练字。江海生又
发了一会怔,慢慢阂上双目,似乎在养神,又似乎在冥思。斗室中又沉默下来,寂静之
中,似乎只有那支毛笔在纸面上行走时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灯火摇曳了一下,忽然暗了下去,紧接着又亮了起来。那女孩不以
为意,继续埋着头练字。过了一会,心中却忽然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悚然抬头,不
由“哇”地一声尖叫了起来。
  灯下,就在江海生的对面,忽然出现了一个通体尽黑的黑衣人!那人笔直地坐在案
前,连头都裹在一片黑中,只露出两只亮闪闪的眼睛,而且还在一瞬不瞬地瞪着她。女
孩骇得连忙逃到江海生的背后,连声叫道:“有鬼,有鬼呀江伯伯!”江海生却不惊慌,
睁开眼平静地道:“是燕先生么?”一面又转头对那女孩道:“小容,别怕。这是伯伯
的一个朋友。”
  那黑衣人瞧着那女孩魂不附体的样子,忽然“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小丫头,胆
子这么小?你也不想想,鬼怎么会有影子?再说我若真是鬼,你躲在你伯伯身后难道就
没事了么?你伯伯又不是捉鬼的钟馗!”女孩也觉有理,又听他说话温和风趣,心下安
定了许多,大着胆子从江海生背后走出,却也不敢上前,只站在江海生身左,一只手还
紧紧牵着江海生的衣襟,一面偷偷地看那黑衣人。
  江海生握握她的手,以示鼓励,然后向那黑衣人微微一笑:“燕先生,你来了。”
燕阳春呵呵一笑:“有劳江先生久候了。”江海生单刀直入:“但不知我要的物事燕先
生带来了没有?”燕阳春看看那小女孩,有些迟疑:“你……现在就要看?”
  江海生双目平视,冷静地道:“是的。”燕阳春皱皱眉头:“你不觉得应该让这女
孩……?”江海生哼了一声道:“我没见过那人,这孩子却见过,所以她必须留在这里。”
燕阳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要这小丫头来认……来认……”江海生打断
他的话道:“不然,我怎知你带来的是不是他?”燕阳春苦笑一声:“是,这倒是我疏
忽了。”
  他提起身边一个黑布包袱,放在案上,正待打开,却听江海生道:“且慢。”
  江海生拉过那女孩的手,柔声道:“小容,你爱小乖么?”女孩眼圈忽然一红,泫
然欲泣:“爱!”江海生点点头:“那么,如果我告诉你,现在杀死小乖的坏人的头颅,
就在你面前,你敢不敢替江伯伯看他一眼?”女孩看一眼那包袱,眼神忽然变得惊慌,
但立即却转为坚定和愤怒,用力地点点头:“敢!”江海生欣慰地笑笑,拍拍她的肩膀:
“那么,去吧!”
  燕阳春暗暗摇头,随手解开包袱上的结。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陡然出现在灯光下。
他向那女孩做了个“请”的手势。
  女孩咬住下唇,一步步地凑向前来。她的呼吸不知不觉变得急促起来,手好象也在
发抖。燕阳春看看她,又看看面无表情的江海生,不觉又摇了摇头。
  女孩好不容易站到了案前,借着灯光向那颗头颅仔细打量。渐渐地,她的眼睛睁得
越来越大,脸色也越来越白。燕阳春关心地望着她,正想说一句:“你不要看了罢?”
那女孩却忽然退后了一步,指着那人头尖声喊道:“就是他,江伯伯,就是他杀了我们
的小乖!”江海生霍然站起,双拳紧握,浑身战抖,哑声道:“真……真的是他么?”
  女孩嘶声道:“就是他,他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他!”说着一口唾沫直吐到那
东方良的人头上,转身猛扑到江海生怀中,痛哭失声。江海生仰天长笑,腮边两行热泪
却滚滚而下。
  燕阳春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两个人,不知所措。
  江海生渐渐平静下来,慢慢搂着女孩坐下,也不多话,从怀中取出一叠厚厚的银票,
和那块铜牌一起放在案上:“这里是四十八万三千四百两,请燕先生笑纳。”燕阳春哼
了一声,正待说话,江海生又道:“剩下的一万六千六百两,在下恐怕明日才能付清,
还请见谅。”
  燕阳春有些不悦:“好端端地,为什么还要我多等一日?富甲江南的江家,不会连
这一万余两都拿不出来了罢?”江海生苦笑一声:“因为,明日这所宅院才能卖得出手,
我才有足够的现钱付给你。”正在饮泣的女孩闻言,猛然抬头吃惊地望着江海生。
  燕阳春讶然道:“你居然变卖房产?这所数十顷地的大宅院,你只卖了一万余两?”
江海生微微一笑:“还好,是两万五千两。本来这里就空空如也,没什么东西,我只不
过卖了一所空房子而已。”燕阳春吃惊地道:“这里好象是江先生的祖居罢?这样一所
有年头、有身价的大宅院,在哪里少说也可卖到三十万两呢!”江海生笑道:“在下对
养狗驯犬的事情甚是熟捻,对买卖生意却是外行了。现如今的人,杀起价来又都是心狠
手辣。象我这等冤大头,可算是千载难逢,不狠狠地杀一刀怎么说得过去?”他说得诙
谐轻松,倒好象在说另一个倒霉蛋,而不是谈论自己一般。
  燕阳春奇怪地看着他,忽然好象发觉了什么,仔细注视着他的双眼,猛然间失声道:
“江先生,你的……你的眼睛……”
  江海生平静地道:“是的,已经瞎了。”燕阳春瞪大眼,望着他那双依然漂亮、却
是全无神采的美目,说不出话来。

  沉默了一会,江海生慢慢伸出手,摸向那壶酒。女孩赶忙提过,为他倒了杯酒,又
将燕阳春面前的杯注满。江海生优雅地端起酒杯,向燕阳春一邀:“在下先干为敬,燕
先生请随意。”仰起头一饮而尽。
  燕阳春没有饮那酒,却道:“不知江先生的眼疾是什么时候发作的?”江海生淡淡
一笑:“我这不是眼疾,是真的瞎了。记得六月七日我在苏州时,那位济世名医白长涛
先生就告诉我,我得了一种从所未见的怪病。最迟半年,我这双眼睛就会彻底失明。当
时我还和他打赌,说我一定能撑过半年。到今日却已是六个月零三天了,在下还赢了他
一坛‘女儿红’呢!”那女孩在一边听了,忍不住抽泣起来。江海生摸摸她的头,温和
地道:“小容,不要难过。这是命,是命就躲不过。再说江伯伯不过少一双眼睛而已,
没有什么。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眼睛,就象小乖一样。”那小容呜咽着点了点头,却
忍不住伏在他怀中大哭起来。
  燕阳春默然半晌,道:“我不明白。”江海生转脸“望”向他:“什么?”燕阳春
道:“你为何要将全部身家拿出来一掷百万,为一只狗儿复仇?有这一百万,说不定你
还能治好你的眼睛。为了这只狗儿,你宁肯做一个一贫如洗的瞎子?”
  江海生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我的眼睛,是治不好的。而且你不会明白的。
你不会明白,一个养狗人,和他的狗儿之间的情谊,是如何地深厚!”燕阳春哼了一声:
“是,我是不明白,所以我才问你。我不明白,在你心中,一只狗儿的性命真的比你自
己的眼睛还重要么?”
  江海生睁大眼,“瞪”着燕阳春:“那么你认为是一只狗的命或是别的什么动物的
命重要,还是人的眼睛重要?”燕阳春被他这么一瞪,虽然明知他看不见,心中却还是
不禁一凛,正色答道:“当然是人的眼睛更重要!”
  江海生冷笑道:“可是有人却不这么认为,甚至还因为一只狗的死亡或是别的什么
动物的死亡,而伤害别人的眼睛,甚至杀人!”燕阳春冷冷地道:“你杀人的理由就是
这个?那么我明白了。”江海生重重地道:“不是!”燕阳春翻翻白眼,没好气地道:
“那么我又糊涂了。”
  江海生出了一会神,慢慢地道:“南昌宁王府里有两只丹顶仙鹤,是当今圣上的御
赐,身上还挂有纯金凤牌,上书‘千秋’、‘万岁’四字。所以,这两只鹤,平日在南
昌城里飞行起落,都无人敢伤害它们。”他怀中的小容仰起苍白的脸,呆呆地望着他。
  燕阳春道:“我还是不明白。”
  江海生充耳不闻,接着道:“一个月前,它们又如往常一般,飞出王府,不料正落
到了一户姓方人家的院子里,结果却被方家的狗咬死了一只,另一只也被咬伤了翅膀。”
  燕阳春哦了一声,道:“咬死皇家仙鹤,这个祸事可是不小。这方家人要倒大霉了。”
  江海生不理他,继续道:“宁王府的人将方家四口人绑送知府衙门,要求治他们的
罪。那知府姓祝,听完两方陈述之后,当即判决道:‘鹤带金牌,狗不识字。禽兽相伤,
与人何关?’便将方家四人当庭释放。”
  燕阳春吃吃一笑:“这祝知府倒还真有些胆气。”
  江海生忽然怒容满面:“但方家四人刚回到家,就有一伙人冲进去,将他们又尽数
绑走,连那只狗也被装进了一只麻袋,一并拖走。”
  燕阳春小心地问:“他们都被杀了?”
  江海生沉重地摇头:“他们被蒙着眼睛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等他们睁开眼时,
却看见一只架在火上的大锅,锅里的水已烧得沸滚。”猛然间,他暴烈地捶打着面前的
桌案:“那些人,那些人就在方家人的面前,将我那可怜的小乖装在麻袋里活活地浸入
锅中!”
  燕阳春早猜到了一半:“原来方家那只狗,就是你的小乖?”。
  江海生木然地睁着双目,喃喃地道:“小乖在水中翻滚,哀号。方家人跪在地上嚎
啕,磕头。那些人却高兴地哈哈大笑。”他喘着粗气停下来,双目血红地“望”向燕阳
春。小容早已泪留满面,泣不成声。
  燕阳春没有出声,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不一会儿,小乖就不动了。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方家人仍跪在地上砰砰地
磕着响头,一直到他们磕得满头鲜血,一直到他们磕晕过去。而等他们醒过来时,看见
的却是一堆血肉斑斑的骨骸。那群人坐在一边,围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
  江海生忽然狠狠咬住自己的拳头,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从他的牙缝里,放出一句
充满怨毒的诅咒:“从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起,我就向小乖的在天之灵起誓:我要杀
了他们!杀!杀!杀了这些畜生!”小容抱住江海生的脖颈,抽噎着道:“江伯伯,你
别伤心。”转头又对燕阳春道:“那一天,我亲眼见到,就是这个坏人亲手将小乖丢进
水中,围在一起吃……吃小乖的也有他!”说着忍不住又恸哭起来。江海生抚着她的头
发,渐渐冷静下来,长叹了一声:“可正如你所说,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
弟,哪里有这个力量?”
  燕阳春轻声道:“就为这个,你就想到了雇佣杀手去杀人?”
  江海生冷冷地道:“你不会了解我对小乖和那些我亲手养大的狗儿的感情,就好象
一个没生过孩子、抚育过孩子的男人无法了解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儿子的感情一样。世人
都瞧不起狗,把它们贬为最低级、最下贱的动物。但只有我,才知道它们是如何地聪明、
如何地善良,对人又是如何地忠诚、如何地爱戴。从来都是人抛弃狗,你什么时候见过
狗抛弃过人?不论主人是忠是奸、是贫是富,所有的狗儿都不会嫌弃他,也绝不背叛他。
这一点,人怎能做到?所以,我一直坚持认为,狗比人强!可是,现在,这些人却杀了
我的小乖,还吃它的尸体!”他激动地挥舞着双拳,如受伤野兽般地疯狂呐喊:“他们
杀了我的儿子,吃了我的心肝,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燕阳春凝视着他,不发一
语。
  江海生喘了口气,又指指自己的眼睛:“同样,没有变瞎之前,我永远也不了解一
个盲人的痛苦。可今天,我才真正地知道了沉在黑暗里是个什么样的滋味!眼睛,对一
个人来说,真的是最重要的!”燕阳春吁了口气,想说句什么,却说不出来。
  江海生惨然道:“你可知道?小乖不仅在我手中养大,更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导
明犬’!它不但聪明机敏,而且乖巧伶俐。经过我的训练,它能带领和照顾一个盲人做
许多以前他不能做的事情。小容一家四口,奶奶瘫痪在床,父亲亦是双目失明,全家人
一直依赖她母亲在别人家做使女和浆洗缝补赚的一点小钱挣扎过活。后来她母亲积劳成
疾,也是一病不起。全家人几乎活活饿死。”小容在一旁默默流泪。
  江海生激动地道:“三年前,我遇见小容一家,便将小乖送给了小容的父亲。你可
知道,在小乖的帮助下,小容的父亲每天能走上十几里地替人挑担送货,或是帮人看门
护院,他们全家才能挣到每天的裹腹之粮,和给小容母亲治病抓药的一点钱?对小容的
父亲来说,小乖就是他的眼睛,更是他们全家的希望!我爱小乖,犹如爱我的儿子;他
们爱小乖,却象爱自己的眼睛!而你们,你们却为了一只鹤,将他们一家人的眼睛挖去,
要活活地将他们逼上死路!‘鹤带金牌,狗不识字’!别说小乖,连小容他们一家老小,
都不识一字!他们有什么错,小乖有什么错?你们为什么要杀小乖,为什么要逼死他们
一家?究竟是人的眼睛重要,还是一只鹤或者一只狗儿的命重要?你说呀,说呀!”他
忽然站起来,暴怒地击打着桌案,一双失神的眸子怒目嗔然,直瞪着燕阳春和案上东方
良的首级,竟是凛然生威。
  燕阳春缓缓站起,向后退了一步,不知为何,竟不敢做声。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向小容招招手。小容小心地向他走近两步,忽然只觉手中一沉,多了一件物事,低头看
时,却是一只小小玉匣。她抬起头,迷惑地望着燕阳春。燕阳春俯下身,在她耳边悄声
低语:“以后若有什么事,就拿着桌上的那块铜牌到‘富贵楼’和‘长天坊’这些地方
找我,知道么?”不待小容回答,又向江海生一拱手:“江先生,多多保重。燕某告辞
了。”语音未落,灯焰一闪间,便已踪影全无。
  小屋中,只剩下江海生和小容怔然相对。小容楞了一会,轻轻打开手中玉匣。深黑
色的丝绒上,一颗美丽的夜明珠温柔地眨动着目光。

  燕阳春漫步在拥挤的集市上,手里提着一只酒葫芦,满面堆欢地和身周的人们打着
招呼。人们见到他,都开心地叫嚷着。有人叫:“严老板,好久不见,最近有什么新货
色?”有人喊:“严老板,上次我订的那批皮子到货了没有?”在这里,他是人见人爱
的皮货铺“严老板”,无数个小心怕事、一团和气的胖掌柜之一,而不是那个冷血无情
的杀手“断肠乌衣”。
  他慢悠悠地走向街的那头,那里是“一壶春”酒坊。那里的黄酒,在整个县城都是
最出名的。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听见了一声沉闷却又细弱的哀鸣。这声哀鸣,几乎
淹没在整个集市的喧闹声中,但于他,却犹如一记声若雷霆的悲吼。
  他慢慢转过头去。印入眼帘的是吊在一只架子上的麻袋。麻袋在空中不住晃荡,里
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很明显,麻袋中有只动物,而且还活着。
  架子边,站着那一脸麻子的冯屠夫,敞开了怀,露出一胸的黑毛,手里抓着一根粗
大的木棒。燕阳春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在这以前,这种情景他也看过许多次,他知道冯
屠夫现在正在干什么。
  架子周围,拥着许多人。有的人兴奋地叫喊,挥拳攘袖,一脸油汗;有的张大嘴,
半仰着头,痴痴地看着那麻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有的脸色苍白,喉头一动一动,似
乎很紧张。大部分人都在嬉笑,而且无一例外地,都在不住地舔着嘴唇。
  燕阳春继续望着,仍是面无表情。
  冯屠夫在一片喧闹声中,又向那麻袋举起了棒子。
  忽然,一声尖锐的童音响起:“慢着!”冯屠夫的棒子凝在了半空。人群忽然安静
下来。燕阳春的眼中忽然有亮光一闪。
  一个看上去大约十三、四岁的男孩挤过人群,奔到了冯屠夫身前,望望他手中的棒
子,又望望那吊在半空、仍在蠕动着发出微弱的哀鸣的麻袋,忽然向冯屠夫露出一脸灿
烂的笑容。
  冯屠夫恶狠狠地瞪着那男孩:“小子,你想作甚?别妨碍老子做事!敢捣蛋的话,
老子揍扁了你!”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棒子。
  燕阳春慢慢地向人群走近,但他只走了三步,就停下了。
  因为他看见那男孩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铜钱,递到冯屠夫手中,然后听见那男孩用清
脆的童音甜甜地恳求着冯屠夫:“大叔,这是我妈给我买果子的钱,全给你。这最后一
棒,就让我来打罢?”
  燕阳春楞住了。
  他看着冯屠夫笑开嘴的肥脸上一双金鱼眼,看着周围的人群欢呼、大笑的脸上针尖
一般细小发亮的眼睛,看着那手持大棒的男孩脸上晶亮晶亮的眼睛。然后,他也呵呵笑
了起来。笑了一会,他忽然仰天大笑,疯狂地大笑。
  棒子高高地举起。
  “汪——!”袋子里的动物忽然发出一声凄凉的哀号,似乎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
到终点。
  空中忽然响过“嗤”地一声,众人都只觉眼前似乎有白光一闪,哀号陡然中断。周
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麻袋在空中缓缓地旋转起来。上面有一大片殷红的血迹,而且在渐渐地扩大。所有
人的嘴巴,都不自禁地张得老大。那男孩楞了一会,忽然把棒子一丢,坐倒在地,蹬着
腿大哭起来。
  集市上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那男孩声嘶力竭的哭声在空中回荡。燕阳春踩着这有板
有眼的哭声,慢慢地向前走,慢慢地将手中的酒葫芦丢掉,慢慢地脱去身上那件充满皮
硝味的外衣,扔在地下。身后有人叫他,他似乎都听不见。面前有许多人笑脸相迎,他
也似乎都看不见。
  就这样,他一步接一步地,慢慢地走出了这个小镇,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楼主| 采薇 发表于 2003-6-3 16:49:14 | 显示全部楼层

《眼睛》后记

  这个故事,是根据在书上看到的两件古代事迹改编、杜撰的。一件即是宁王府的皇
家仙鹤被民家凡狗咬死,那位祝知府巧批判词断案。另一件则是集市上一童子路遇杀狗,
遂尽出袖中钱与屠者,云:“这一棒千万要让我来打。”其他的,基本上都是我的胡思
乱想。不过,南昌的狗肉煲和德胜门除外。记得看过一则资料说在民国时期南昌狗肉煲
亦是远近闻名的名菜一道。而古代南昌处斩死刑犯时便是在德胜门外的一块沙滩上,所
以南昌曾有句老谚语就叫做:“杀人放火德胜门”。
  也曾从书上读到那位祝知府的另一件“机智”:两家耕牛角斗,一牛被抵死。其主
闹上公堂,祝知府判曰:两牛相斗,一活一死。死牛同吃,活牛同耕。在我看来,这一
段判词实在有些乱和稀泥的味道,实际上并不一定能给双方解决什么问题。倒是针对宁
王鹤的那几句判词,不仅有一种机智诙谐之气,更有一般凛然无畏之骨。从这一点上说,
这位祝知府虽然未必是个清官,但至少也算是个敢与民作主的官。
  书上只称赞了这位祝知府的机智,却没有记述那户平凡人家的结果。其实以千百年
来中国政治观念中“民不可告官”的“常理”度之,这一点似乎并不怎么难以想象。所
以,我虚构了这么一件悲剧性的事件。
  这个故事虽然是我一时灵感激发的产物,但与我日常生活中的某些经历其实也大有
干系,似乎也可以算是“来源于生活”了。生活中,我见过许多文中描写的类似场景。
我听过被塞在麻袋里的狗被人抡圆了砸在地上、墙上而发出的哀鸣;我见过脑门上插着
一把特大号螺丝刀的水牛眼中痛苦的泪水;我见过一只小小的麻雀被人狠狠摔进阴沟后
露在水面上僵硬的翅膀;我还曾从头到尾地看完了一只猪被捆缚、被放血、被解剖的全
过程,从开始到结束,它的尖叫、呻吟和叹息就象把刀子一样割着你的神经。
  从小,我就很喜欢动物。不论是狗是猫,是牛是马,是猪是羊,我都喜欢。只是,
好象很多时候它们并不怎么喜欢我。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住时,我有一只羊。我很喜欢
它,没事就牵着它出去“放羊”,其实就是满山跑,有时候我还骑在它身上玩。现在想
起来,它一定满心地不愿意我打扰它用餐,不过也没对我怎么样,只是后来有一次也许
是我对它的戏辱太过分了,它终于发怒了。
  它把我顶了个屁股蹲。
  当时哭过以后,爬起来就忘了。今天想起来,才明白那羊的冲冲一顶,其实隐含了
多少尊严。
  后来有一天,我从街上玩耍回来,一进家门,就看见一个粉红色的东西挂在厅堂里。
爷爷和另一个汉子在那东西旁边忙活着。我从上看到下,终于看到了两样眼熟的东西:
一对羊角。那是我的羊,被剥了皮的尸体。
  十余年之后,我才明白。那个时候的我喜欢吃羊肉。这只羊,是爷爷奶奶专门买来
给我吃的。
  我到今天都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爷爷和奶奶往我碗里夹的一大块羊肉的颜色。别让我
形容,我说不上来。
  我忘了那天我究竟吃没吃那些羊肉,我只知道后来的十余年中我再也不能吃羊肉,
一吃就吐。我曾经以为这是羊的报复。
  与其说我在这个故事中宣扬“自然面前,众生平等”的思想,毋如说是想探讨人与
动物的关系。我并不信奉“人与动物平等”,也不想学某些美国佬搞什么“动物保护主
义”。狼吃羊,是自然规律;人吃羊,也是一样。这里面只有冷酷而平衡的自然法则,
和“平等”并无关系。只是,“你应该学会尊敬你的食物”(引自《狮子王》)。香蝶
说得对,每个生命,都该被尊敬,被爱惜,不论他是牺牲者还是猎食者。更何况,人与
动物之间并不是单纯地“吃与被吃”的关系。在这个地球上生存的每个生物之间,都有
一条无形的纽带在联系着。我们共呼吸,同生死。为什么,我们要追求所谓的“滋补”
和“华贵”而猎杀那么多无辜的生命?为什么,要在享受这些沉默的“兄弟姐妹”们对
人类的牺牲前,还要对他们痛加折磨,更引以为乐?
  写那童子买棒杀狗的最初想法,正如江南所说,是想强调一下人性中穿透一切阶层
和时空的黑暗与残忍。虽然我对人类的未来有着不可动摇的乐观信心,但每每看到和想
到诸如此类的一些事情,仍忍不住悚然心惊。这篇小说写得并不好,但总算表达出了我
的一种情绪,一种惕然自危的情绪。人类能宣扬和鼓励人性中善的一面,很伟大,但能
直面和牢记自己恶的一面,警惕自己不走向黑暗、疯狂的深渊,才是更加地伟大。
  若按江南的意见写,江海生当然就更象个侠士了。我一开始也曾这么想过。然而,
我固执地认为,人性是个矛盾的统一体。江海生是个凡人,和你我一样平凡的普通人。
他虽然不是个坏人,但也并不算是个纯粹的好人。因此,我有意将他行为的首要动机归
为“儿子”的死亡,而不是因为某个生灵被不公地毁灭,某个平民被不公地压迫。前者
是真正的个人复仇之举,后者则是更具侠气的反抗。
  人在大多数时候,都是自私的。我不想要一个“郭靖”式的江海生,我宁愿要一个
“韦小宝”式的。一个人在帮助他人时,究竟是“先虑人后虑己”,还是“先虑己后虑
人”,我以为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在“虑人”。不论他的出发点是什么,他
是为了谁,江海生最终理解和接受了我希望他理解的一些东西。这就够了。

青梅煮酒
2000年3月1日

1.江海生为什么不第一次就把为狗杀人的理由说清?

  我在前面交代过,江海生祖上是靠着驯犬之术才得以发迹的,驯养狗类,然后出卖
或奉献给某些富贵人家,是他们的职业。在世人眼中,大概江家便属于“吃狗饭的”一
族。世人贱狗,历来如此,与狗们相依为命的江家自然也逃不脱被轻贱、被鄙视的命运。
江海生被列为“四奇”之首,这个“奇”字其实是很有深意的。对此在以后的篇章里我
会细述。
  江海生是想说的,但是当他说到三年前把小乖送到南昌时,燕阳春的一句“你得了
什么好处”刺伤了他。对江海生来说,燕阳春不过是个杀手,而且是个贪婪无情的杀手。
从一开始,燕阳春对他的态度明显也很有些轻慢,江海生自然会感到伤害。对一个不了
解自己并且也并不想去了解自己的人,自然也用不着向他倾诉一切。所以,江海生索性
不说。到第二次,在燕阳春的要求下,加上当时他心情激动,他还是说了出来。
  这方面是我没有交代清楚,所以会给人生硬的感觉。对这个漏洞,
我会进一步修改。

2.江海生为什么把小乖送出去就再不养狗?

  这一点大有道理,是我考虑得不周。

3.金银换算的问题

  我对古时货币兑换比例并不十分清楚,只听说过是一两金换五十两银,一两银值一
千贯钱。所以,黄金两万两就等于一百万两白银。这个数字确实是夸张了些。不知道我
所了解的这个比例数字对不对。

4. 燕阳春最后杀了狗。假如我是燕阳春,我不会杀人,那是生活。对此任何人都会有一种无力感。我会杀狗,让它少受一些痛苦和屈辱地离开这个世界。对经历了江海生事件的燕阳春来说,他也许会认识到杀人和杀狗其实并无区别,都是毁灭一个生灵。我的双手若沾满了鲜血,我不会在乎再多沾一次,况且这一次是出于一种慈悲的目的,尽管对狗来说,这种慈悲也是那么冷酷和不公。
 楼主| 采薇 发表于 2003-6-3 17:15:48 | 显示全部楼层
文章算不上怎样绝顶的好文章,但后来引起的有关主题的评论倒是挺有意思的:

相关评论及争论:

评论1:有一个意见,就是江海生在对这件事情的描述过程中稍微显得模糊了一点,把人和狗的生命交织在一起。他最后虽然说到了不应该为一只鹤的生死而去从别的生命那里得到补偿,但是从这段叙述来看,他真正关心的所在还是那条他从小养大的狗。这种情结使得他最后从狗的生命提升到人的生命的那个深入有一点模糊了。一个小看法,刚读了一遍,不深入,呵呵。
      我认为主题不应该只停留在世间生命的平等这个角度上,最后深入到人的本性的残酷上,无论对动物还是对同类,是一个最大的突破,极妙。结局很让人思考。世间的生命不是平等的,又及。哈哈。

评论2: 你是素食主义者吗?不然俺实在想不通,为啥狗就一定比牛羊猪高一等。要知道这三种动物可是全身上下没什么没被人利用的了,对人的贡献不可谓不大。
人叫牛论头,羊轮只,马论匹,唯独猪论口,和人的待遇一样。在这一点上,不可谓不平等。
      真要发扬狗道主义,俺认为人们把狗从狼改成今天各种稀奇古怪的样子才是对狗的莫大侮辱。弱肉强食再残酷还可算是自然选择,但今天的狗已大大背离了自然本来的面貌。若使它们回归自然,它们可能生存一天?
      俺的口号是:“狗可吃不可辱!”:-)
为了使动物园里的老虎重归自然,饲养员将活的牲畜给它们练习捕猎,人们以为残酷。但若是兽中之王也对活物不屑一顾,这是否又是另一种残酷?开始训练的时候,这些在笼中长大的猛兽,明知那牛羊是食物,但却不知如何捕获它们。一阵乱抓乱咬,猎物是遍体鳞伤,惨叫不止,恰恰因为这些老虎不识咬断喉咙的技巧。这对食物链中的两环都更痛苦。
俺好像跑题了。见谅,见谅。:-)
      人们今天高踞于食物链的顶峰,才有了超然的地位。若是在史前,人也不过是野兽的盘中餐罢了。其实人死之后还不是被微生物分解,也算公平合理。
今天人对自然的尊重,应当是尽量保持它的原貌,使物尽其用而不去虐杀生物。俺就坚决反对打猎。
      前一段香港闹“禽流感”,不得不毁灭不少鸡鸭。居然还有人为它们超度亡灵。俺觉得无聊的很。平时人用五脏庙超度它们,也不见得少杀了多少。
      俺不赞同孔夫子的“君子不近庖厨”,因为俺觉得那虚伪。今人从超级市场买回来半成品,只要下锅就成了。中间的工序一般是看不到了,可总还是有的。那些动物终究还是死了,终究被人们用来满足口腹之欲了。就像现在的科技力量使人们坐在电视屏幕前按电钮就可以杀人,似乎缺少了直接的震撼性的心理压力,但杀人这一行为本身并没有改变。俺觉得,今天人们能做到的就是不滥杀,不虐待生命。当然,离释迦牟尼的“众生平等”还有一段距离。或许,俺有时候想,保持生命的本来面貌就是对生命的尊重。
俺想,很多生物都可以和人建立感情的纽带。一旦有了这一纽带,物我的关系就大大不同了。但要做到兼爱,一般就不是人心所能承受的了。
PS:俺很喜欢狗的。小时候也养过数次,可惜家里阻力太大,每次都不得不放弃。

评论3:  想起了吃肉的喇嘛。那喇嘛分青庙黄庙,哪个吃肉俺忘了,不过是有一派吃肉的。俺记得他们是什么“三不吃”,即如果吃前看到这动物被杀死,看到它被烹调,这肉就不能吃。(好像就眼不见为净了?)还有新鲜的肉类不能吃(做好了要放两天,不能马上吃),似乎要等这动物的灵魂升天?唉,不明白啊不明白!

评论4: 不管怎么说,要为狗而杀人,总让人无法认同。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主角反复地向杀手解说,也是他自我觉得不能满足的理由。不过这点主角的内心挣扎并没有写出来。

评论5:这是一篇很好的文章, 我看了后, 觉得如果有缺陷的话, 应该是那个结尾的处理
太过生硬了. 另外, 我也觉得里面所表达的意义, 其实只不过是另外一种的固执
和无情.
      自然, 人不应该嗜杀, 在这文章的故事里面, 杀狗者也是太过分, 不过我不认为这可以引申到作者试图引申的高度和意义.
      我不是吃素的, 因此我从小到大吃了无数的各种肉, 这倒不是我特别的残忍,事实上弱肉强食是我们这个自然界的规律, 为了吃而杀已经是最后的界限. 没有任何人会为了不吃肉而饿死自己. 而且, 广义上来说, 不见得植物就没有意识.所以, 我对这种形势和要求下的杀并没有太多的伤感, 每个人都有权维护自己的生存, 那些好象很伟大的想法其实不过是空中楼阁.
      至于杀什么吃什么, 就是个人的爱好了, 没有什么动物特别值得杀的, 也不会有这样的动物, 如果一种动物的肉比另外一种动物能够提供更好的更多的营养, 我们杀了这种动物, 就客观上保存了另外一个生命, 我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案.
      总之, 人性无善无恶, 也无光明黑暗可言. 仅仅是一种平衡的维持. 卫道士和激进者都无助于人类乃至自然的存在发展. 作为人, 只要警惕自己不要陷入这两个极端, 那倒也不妨禀性而行.
      跟眼睛一文有关的另外一个故事。我从别的地方听到的, 具体情节已经忘记了.一个小孩, 因为他的亲人被一条够咬伤, 伤口恶化, 又没有钱治病,最后死了. 后来, 这条狗也逃不过被人打死来吃的结果. 在大人杀狗的时候, 这小孩一定要由他亲手杀死这条狗, 而大人不许. 小孩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还是没有得到同意. 他很伤心.
      问题在于, 如果你只看到最后一幕, 你如何感想呢??很多时候, 眼睛看到一个环节, 后面隐藏着的, 还有冰山的大部分.
      我说这个故事, 是说, 本来就没有"人性", 只有变成人后, 留下来的"人的兽性". 因此, 人有了同情心, 可是, 这并不是一切.人跟动物有区别, 可是, 并非完全不同.

——作者回复:孩子不懂事,我们也跟着不懂事吗?动物无知,我们也跟着无知吗?
一个人被狗咬了,却因为没有钱而得不到及时治疗,因而死去,这个应该怪狗,还是应该怪某个医生,或是这个唯利是图的社会?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放纵甚至鼓励一个孩子的双手沾上另一个生灵的鲜血,都是可耻的。
      弱肉强食只是一种自然规律,请不要绝对化。把它无限拔高,更作为人类某些行为的绝对理由好象不妥。人们常说暴虐如虎狼,将他们视为极度嗜血的刽子手。其实虎狼这些肉食动物只有在饥饿时才捕杀猎物,你可曾见过老虎闲着没事杀一只大象,用他们的象牙做些好看的雕刻?你可曾见过狼群搞什么“狩猎期”,杀两只麋鹿或羚羊,用他们的头或角装饰自己的屋子?
      优胜劣汰是通过物种间自然的竞争和淘汰来实现,可没有天敌的人类几乎已处身在这个自然定律之外了。地球上所有的物种既要面对互相之间的激烈竞争,还要面对来自人类一方肆无忌惮的压迫和杀戮,你不觉得这太不公平了么?
伊聊拜乐 发表于 2003-6-6 09:06:38 | 显示全部楼层
霸个位置,明天有空来看!
也帮妮妮猪霸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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