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三毛

——此文写于2002年5月的浦园，在今天这个20周年的日子里，重新翻出来，献给曾经深深影响过少年时的我的女作家，三毛。——


三毛说：

我从来不作解释，我只要展示生命……

她还说：

生命是美丽的！

三毛是个沉重的话题。

三毛是最让人联想到死亡的女人。几个和三毛有点关系的女人——林黛玉、张爱玲、琼瑶，沙伊达；或是三毛爱的，或是爱三毛的都没有这么明显的死的痕迹。

黛玉的死是无奈的选择，更是命定的前生，躲不掉；

张爱玲，死也得不到胡兰成，死也在牵挂尘世的爱，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沙伊达是政治的牺牲品，为了自己爱的男人，为了自己的孩子而死，即使在众目睽睽下被强暴，被施刑，还是笼罩着圣洁的光环。

可是她们都没有选择自杀。

“只有自杀可以免除解释，因为自杀就是解释。”

自杀是对生的解释——很简单，她是钟情死亡的。

三毛是脆弱的，她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死。

三毛经过了数次自杀，一次是割腕，腕上留的疤痕陪伴了她几十个春秋；一次是服用了大剂量的安眠药，留下胃痛的后遗症，常常发作……

在《雨季不再来》中三毛这样回忆她的“二毛时代”：

它的确是一个过去的我，一个跟今日健康进取的三毛有很大的不同的二毛。

……

当三毛还是二毛的时候，她是一个逆子，她追求每一个年轻人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在追求什么的那份情怀，因此，她从小不在孝顺的原则下做父母请求她去做的事情。

一个在当年被父母亲友看作问题孩子的二毛，为什么在十年之后，成了一个对凡事有爱、有信、有望的女人？在三毛自己的解释里，总脱不开这两个很平常的字——时间。

对三毛来说，她并不只是睡在床上看着时光在床边大江东去。十年来，数不清的旅程，无尽的流浪，情感上的坎坷，都没有使她白白的虚度她一生最珍贵的青年时代。这样如白驹过隙的十年，再提笔，笔下的人，已不再是那个悲苦、敏感、浪漫、而又不负责任的毛毛了。……

三毛自以为当她从平儿变成三毛以后，她就是另一个人了，一个不悲观不乐观却达观的人；一个赞赏生命的人；一个像云一样平和淡泊的人。

但是因为达观她不在乎死亡。“有谁，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独地生，不是孤独地死？”

但是因为赞赏生命才让生命的火更热烈地燃烧殆尽。她说：“我想我是要早死的，因为我透支了太多的生命，但人的一生只要喜欢就好，长短没有关系。”

但是因为像云才来去匆忙，无所牵挂。

即使是在和荷西过着最幸福生活的时候，她依然再生与死之间徘徊，当想到死的时候，她可以像想到买根黄瓜当笋片炒来吃一样轻而易举地就去做，好象这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生死交关的事在她看来只是旅行与出发一样简单。

这并不是说三毛不重视死亡，她很容易被身边的死亡故事打搅，打动，打击。

她的心容易被刺痛——像在《温柔的夜》中，当看到那个被她误以为是骗子的人真的出现在开往加纳利的船上时，她懊悔地恨不能把自己的尊严放在对方的脚下践踏，就像她刚才践踏他的那样。

沙伊达死后，三毛哭了醒醒了哭，她真的放不下，她是那么地热爱生命，热爱美，热爱沙伊达。死亡夺去了她的热爱，开始了另一程旅行，而她还在原有的生命轨迹上拖沓迤俪，于是她哭。

荷西死后的许多个夜晚，许多次午夜梦回，  

“我躲在黑暗里，思念荷西几成疯狂，相思，像虫一样的慢慢啃着我的身体，直到我成为一个空空茫茫的大洞。夜是那样的长，那样的黑，窗外的雨，是我心里的泪，永远没有滴完的一天。”她比更多惧怕死亡的人更惧怕死亡的到来。  

只是对于自己的死，她从来都没有在意过。没有看到有谁像三毛那样坦然地谈论着这么多关于死亡的事。

17岁的时候想死，把死亡像图腾一样欣赏着，有点日本武士的悲壮。  

自从去了西班牙，走过一个沙漠，在撒哈拉的一家警局登记成了荷西太太以后，自以为收了想死的念头——一个有责任的人，是没有死亡的权利的。也的确，三毛陪伴荷西过了一段异常健康积极的生活。在那时她写就了《撒哈拉的故事》，《温柔的夜》，《哭泣的骆驼》，《五月花》，《稻草人手记》；在那时她回忆了无忧的西班牙求学岁月，结集成《闹学记》；并把自己多年的收藏展现给大家，便有了《我的宝贝》。  

在《搜魂记》里，当她被撒哈拉古老的诅咒逼迫到死亡边境，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时候，荷西在一边悲痛欲绝，她第一次面对自己的死亡产生了恐惧和憎恨。  

第一次我们看到三毛的求生本能超越了死的本能。  

可是，在荷西死后，三毛的一切本性又回来了。  

她还是求死的一个人，只要有一点点挑逗，一点点诱惑，她就会义不容辞地投奔向死亡。即使为了亲爱的父母，她宁愿“在父母丈夫的生命圆环里做最后离世的一个”，但是她的心早就飞到另一个天国。  

所以她说：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的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地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  

所以她说，总有那么一天，在超越我们时空的地方，会有六张手臂，温柔平和地将我迎入永恒，那时候，我会又哭又笑地喊着他们——爸爸、妈妈、荷西，然后没有回顾地狂奔过去。

那是一个能将瞬间当永恒的人，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有“每一个承诺都有可能变成诀别”的宿命感。“我讲了（在琼瑶的逼迫下，她对琼瑶讲了绝对不死）——讲了就是一个承诺，很生气，讲完又痛哭起来——恨你。因为我一生重承诺，很重承诺，不肯轻诺，一旦诺了便不能再改了。”  

她做任何事都是用生命去做，因为每一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都有可能做不完就要结束。“青春结伴，我已有过，是感恩，是满足，没有遗憾”这对于三毛来说已经足够了，她从来不乞求将来，她的生命没有将来，她的故事没有结局。  

她真的活不下去了，她想死想到骨头里，她对人生终于丧失了最后的一点信心——她本来就没有抱过希望，只是现在她觉得没有什么需要牵挂的了，最后的一点支撑都垮掉了，她的生命将怎样延续呢？  

这时琼瑶劝三毛活下去，在《送你一匹马》里，三毛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缠死，也要告诉一个没有活下去意念的人——人生还有盼望？”  

三毛根本是个无力为自己的生命负责的人——她的生命太重了，自己的心已经很沉了，还怎么能承担更重的生命？她每一分钟都在寻找能为她承担生命的人，先是父母，再是荷西，本以为这个男人能为他负担一生一世的，老天爷又不让了，荷西死后，她为了给琼瑶的一个承诺，把帐赖在她的身上。  

然而又有谁能真的承担她的生命呢？她自己又是那么坚强的，她根本无须这样的一个实体，只要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可以不要躯体的人。  

后来的三年里，她在孤独的海边听海潮的咆哮，守着一间空阔的大屋子，寂寥而无趣，但是她还是一样地过着自己想要的平静生活，过地很好，并没有真的要琼瑶的“负担”

——琼瑶的负担已经在写给琼瑶的信里，信却撕了……  

三毛说：  

一个人生是孤单，死也孤单。一辈子跟定你一个的就是自己，再没有别人。

2002/5/11/23：00于浦园

——虽然后来经历过无数的作家，为无数的作品眩晕过，但于我而言，三毛是不同的。虽然现在我已不再能从她的文字里读出感动，但曾经在思南路十二中学旁的狭窄书店里，舍不得花4块钱买书而不得不站在书架前看三毛的日子，永远不会忘记。因为后来的一切，皆从她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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