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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兆言小说
叶兆言 是与苏童、格非、余华一道被誉为“先锋小说”作家。他的处女作,是在大学一年级时写的《凶手》,讲述一位青年为民除害,杀死仗势欺人的当代花花公子的故事。那时正当伤痕文学走红,他不合潮流的小说自然没有可能发表。叶兆言曾坦率地承认自己从事文学创作,是受到作家方之的影响。 自80年初代发表作品以来,他先后有400多万字的小说、随笔问世,许多作品被译介到海外,翻译成多国文字出版。
深厚的家学渊源和金陵古都的文化氛围熏陶、造就了叶兆言,他的小说内涵极为丰富,题材特别广泛。由言情写到侦探,由拟旧写到新潮,各种小说样式均有涉猎。
爱情小说主要有,《艳歌》《人类的起源》等。《艳歌》描写一对知识分子夫妇的感情变奏,男女主角由相识到结婚到交恶,再现生活的原生样态。《别人的爱情》、《爱情规则》、《人类的起源》、《烛光舞会》等,或嘲弄婚外情缘、或暴露混乱情欲关系、或剖析婚姻僵局,冷隽犀利,嬉笑怒骂,引人入胜。《1937年的爱情》则写一个大时代里伤感的爱情故事。大屠杀前夕的南京,一派歌舞升平,“浪荡子”丁问渔在雨媛的婚礼上,不可思议地爱上了新娘。雨媛的新郎余克润是飞行英雄,二人珠联璧合。丁问渔的疯狂举动就显得滑稽怪诞,一时成为人们的笑料。可是,看似天作之合的婚姻,由于难以启齿的隐情产生裂痕;不可能诞生的爱情却因为锲而不舍的追求而逐渐萌发。在日军隆隆的枪炮声逼近的时刻,他们结合了。接着,雨媛随军队撤离,丁为日军枪杀,相爱的人永别。故事波澜起伏震撼人心。作者本意写战争,最终却写了爱情。正是这缠绵奇特的爱情故事,再现了1937年南京城一段繁荣至颓败,大起大落的悲惨历史。
“风月”故事包括《去影》等小说。《去影》写在“文革”背景下,下厂锻炼的青年迟钦亭爱慕自己的师傅张英的故事。叶兆言将青春期的情欲、母性爱的包容、周围世界的嘈杂与变异,写得莞尔动人,显示了他驾驭题材的能力。《悬挂的绿苹果》、《路边的月亮》等,以作家成长中所熟悉的剧团生活为内容,勾勒台上台下的风月好戏,以平实取胜。
刑侦犯罪小说有《走进夜晚》(原名《今夜星光灿烂》)、《重见阳光的日子》。两篇小说都是写临近退休的老公安老李和顾骏,办的最后一个案子。前者是案中有案,从一个古宅抛尸案,牵出的是一个经历坎坷的“右派”父亲,由于其种种的变态扭曲走火入魔般地乱伦,最后被自己的家人谋杀案件。后者写一个已经结案二十年的强奸杀人怨案的重新审理,终于否定了过去的案情断定死者是自杀,从而证实当年公安局确实是错杀无辜。
反映市井生活的小说有,《不娶我你后悔一辈子》、《哭泣的小猫》、《小杜向往的浪漫生活》等,描写世俗生活的家长里短,恩恩怨怨。小猫的神异,老徐的唠叨;小杜对于浪漫的、无拘无束的生活的向往,最终导致了他的生命的消亡。小说取材通俗,意趣盎然。构成了叶兆言市民小说的色彩。
“新历史”小说有《夜泊秦淮》系列、《花煞》,《花影》等,都主要是描写旧时代的精神状况。在一定意义上为新历史题材创作开辟了崭新的向度。作家糅合言情小说的笔法写历史故事。把历史作为小说的映衬融合到作品之中。
叶兆言真正引起文坛瞩目,奠定作家地位的,当推《枣树的故事》。小说出色而细致地描写了一个叫岫云的女人颠沛流离的一生和他在几个男人之间的戏剧性转移。展示不可知的命运对人的支配和拨弄,表现人生的错位。小说中,无论是女主角弱小卑贱的岫云;还是凶残显赫的白脸;或是正气凛然的谢司令;他们的一生都处于不可思议的错位状态。《枣树的故事》拓宽了叶兆言的创作领域,也为他未来的写作开拓了道路。继《枣树的故事》之后,叶兆言1986年动笔写《夜泊秦淮》系列,断断续续写了四年。最初的设想是:一、根据对旧小说故事形态的掌握加以发掘与拓展。以夜泊过程中五个景点——状元境、十字铺、半边营、追月楼、桃叶渡为题,既互相独立又互相连缀成为一个为整体。二、《状元境》写性,《十字铺》写官场,《半边营》写女人,《追月楼》写气节,《桃叶渡》写禅。力图运用通俗小说传统,戏仿民国春色,重现鸳蝴风月。但真正完成的作品是4篇。《状元境》写琴师张二胡与军阀小妾三姐的一段患难姻缘;《十字铺》写士新与季云的个性对比,官场的倾轧,同时加入姬小姐与季云、士新之间移花接木的爱情悲喜剧;《追月楼》写前清翰林、民国遗老丁老先生勇拒日伪政权的忠义事迹;而《半边营》则细述抗战胜利后,一个家族败亡的最后一页。《夜泊秦淮》故事虽不新鲜,但充分展示了作家对于民国历史的熟稔、深厚的学养承传和高超的想象能力,以及惟妙惟肖的“仿古”风格。《夜泊秦淮》,犹如一部民国的风俗史,语言流畅,通俗易读。在叶兆言看来:“通俗是小说的必然”,“小说不能通俗,是作家没能耐”。“好小说应该通俗,更应该创新” 。《夜泊秦淮》的创新,是小说所体现的叙述技巧。“先锋小说家”中,叶兆言在语言运用方面下得功夫最大。他在语言上的成功探索,基本都体现于《夜泊秦淮》的创作中。为了开拓汉语叙述的表现力与包容力,包括汉语的音韵、弹性、张力,叶兆言做了扎实的工作,努力寻找描述与表现的综合,使平实的勾描与情绪化的渲染互为映衬,力图将清新简洁的语态与典雅丰赡的语境在最佳效果中融合,使平实淡泊中蕴含浓重丰厚的文化气韵。
《花影》、《花煞》是叶兆言继《夜泊秦淮》系列后,再度清末、民初江南轶事为背景的两部小说。《花影》写了一个极其动人的故事。在二十年代一座江南小城,大户人家甄府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甄老太爷白昼行淫,死于性高潮。大少爷乃祥此前已中毒瘫痪,成为一息尚存的活木乃伊。年届而立的女儿妤小姐成了唯一的财产继承人。妤小姐自幼骄纵任性,大权在握时,更专断跋扈。她抽鸦片,读《金瓶梅》,在一所妻妾成群、逸乐淫猥的宅院中,依然保持着处子之身。妤小姐接掌甄家,各方莫不觊觎。远房兄弟怀甫,嫂嫂的弟弟小云,还有曾经悔婚的查良钟,都怀着不同的动机,拜倒她的石榴裙下。在与小云的争斗中,妤小姐赌气抽了小云下毒的鸦片,导致瘫痪,怀甫登堂入室,小云漂泊江湖,查良钟逃之夭夭。《花影》后被陈凯歌导演改编为电影《风月》。
《花煞》描写虚拟的城市——梅城发生的故事。历史上的某一天,洋人来到此地传教,一些市民很快悄悄做了教民,据说是被洋人的蒙汗药迷住了。于是爆发了远近闻名的烧教堂、杀洋人的“梅城教案”。教案首领胡大少被判死刑,却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为了使英雄有后,使一条街的男人都堕落的女人矮脚虎自愿到狱中去为他“度种”,生下了儿子胡天。二十年后,胡天成了土匪头子,而他的异母兄弟胡地成了地霸乡绅。胡天胡地哥俩在半个世纪把梅城的搅得天昏地暗,“名震八方显赫一时”。 小说时间跨度大,传奇色彩强烈。清朝末期官场的腐败与明争暗斗,百姓驱逐洋教中的贪婪与邪行,传教士日常行为的傲慢与诡异,官兵的横冲直撞与土匪的置希望于自身,胡天蛮勇狡黠而胡地斯文欺诈都纠结在一起。叶兆言巧妙地控制着叙事者与他的笔下人事距离,叙事者以本身的世故而矜持,亲切而不失嘲讽语言讲述故事,使小说的文字实验更具民间气息。他是在《花煞·自序》中说:它是“近年来,最用心的一部作品”, “一部让新派的人看起来太来,而老派的人又嫌太新的小说” 。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曾以“人情小说”一词,指称晚明清初描写人情世故、悲欢离合的小说。这类小说,既有才子佳人,也不排斥匹夫匹妇。叶兆言从《夜泊秦淮》到《花煞》,展现了新时期文学生态的变化,作品风格细腻,内容虽是言情小说,但极富文化意味。文学评论家王德威便认为《夜泊秦淮》等小说,走的是鸳鸯蝴蝶派的路数,颇有张派(张爱玲)的风格。
叶兆言在小说艺术上的探索表现为如下特色:
一、 以戏拟的方式重构历史。
新历史小说看重对话这个双向进行的历史构筑过程,不大注重真实的历史要素。叶兆言小说对于历史的建构和描写,再现了历史无可挽回的颓败命运。立足于古代与现代的连接点,观看过去弥留之际的最后景象。他以“展示”历史的方式回避价值观念,把“今天”完全消解在审美意识与叙述形式中,表达独特的审美意象。《状元镜》(1987)、《追月楼》(1988)、《半边营》(1990)、《十字铺》(1990)、《花煞》(1994)、《1937年的爱情》(1996),把从清末民初到三四十年代的江南城乡描绘成绮丽迷人、颓废感伤的末世风景。历史不再是史家的历史,而是虚拟的、戏仿的历史。《状元镜》中,三姐的善恶难分、美丑莫辩,《追月楼》中的丁老先生,执著与顽固。都不完全是历史的再现。虽是前清遗老,丁老先生在日军进逼南京时,就抱定了与倭寇不共戴天的信念与决心。日军攻陷后,他死守家中不愿到中立区避难,以示“气节”。南京平静以后,他又写感怀诗、记沦陷日记,使家人颇为惶恐。以此爱国举动为前提,他自觉身体健朗大胜往年,而且居然重生黑发,想来思去,得出了结论:“终是养浩然之气的结果”。然而,当少荆指斥他“以汉人之身却甘为满清官吏”这一事实也是失节时,他标榜的气节根基立即土崩瓦解。丁老先生不得不正视自己所谓“守节”的尴尬,于是精神支柱崩溃,从此一蹶不振:“一头花发的光泽都没了……那眼珠子也失了神……再也不记日记。他成天懒懒地坐在那,懒懒地晒太阳,懒懒地打瞌睡。……没有人知道丁老先生在想什么。他好像什么都不想,又好像什么都在想。”不久便撒手人寰。气节的尴尬结局是:在改朝换代的暴风雨袭击下,历史的心性与价值根基被连根拔起,留下的是一片氤氲朦胧的六朝烟水。
二、小说实验的叙事与文体
叶兆言始终是“元小说”的爱好者,在从事小说创作开始,就在不断地进行小说艺术的创新实验。他不惮于让小说的叙述者混杂在故事的主人公之间,共同走动在人们的视野范围内。这些叙述者经常不失时机地发表一些如何叙事的幕后设想,从而将自己与众多的角色区分开来。从《枣树的故事》到《关于厕所》,叶兆言有意将叙事规则显露出来,以阻止叙事与现实的之间习以为常的混淆。《枣树的故事》颇重叙事方法。它在叙事上的显著特征,就是运用“许多年以前”和“许多年以后”,这样的叙述句式,给叙事提供任意转折和随意结合的构图结构。小说开始就描写故事的结局,尔勇围歼白脸的最后时刻,叙述在此处发生转折,“尔勇多少年以后回想起来,都觉得曾经辉煌一时的白脸,实在愚不可及。”故事在这里突然中断,叙述开始作为独立的力量介入。插入“多少年以后”,使现在与未来联系起来,现在转向对过去的追溯。小说的结构扩大了叙述的张力,凸现出作者的艺术技巧。《走近赛珍珠》、《王金发考》、《关于教授》,是叶兆言在《大家》上发表的。三篇小说所从事的文体实验,尤其是《王金发考》,颇具代表性地说明了作家的小说文体实验。小说运用大量的史料考据,一节一节地讲述王金发与辛亥革命的历史。小说中,叶兆言并未对辛亥革命提供新的视角和新材料,但关于王金发的故事作为一种通俗历史的写法本身隐含着读物的趣味性。它使读者获得一种通过小说语言来读史的快感,真实可信,又生动有趣。与叶兆言惯写的新历史小说相比,三篇小说在阅读上也开拓了新的接受空间。也许叶兆言想尝试的正是小说在叙事层面上究竟拥有多大的包容力。
三、用白描笔法写世俗人生
叶兆言汲取了张恨水、李涵秋鸳蝴小说的言情以及张爱玲海派传奇长处,进行他的新历史小说创作。《夜泊秦淮》显示出叶兆言扎实的技巧功底。《半边营》刻画年华老去的华夫人与她三个子女间的怨怼关系,故事中的华夫人如曹七巧般尖酸阴毒,但少了曹七巧那样惊心动魄的爱欲及物欲动机。《状元境》里,写琴师张二胡与小妾三姐的啼笑姻缘,写三姐的性格、形态,用的是白描。只一笔“她身上的肉一块一块都是活的”,人物俨然就从纸上跳了出来。写三姐与张二胡娘骂街一节,先写三姐跳着脚的骂,后写她揪着头发踢,写出了三姐的泼辣。二胡娘因吵架吃亏,自己吊在梁上。三姐风风火火地摸了把剪子去救,出门就绊了个跟斗,上前一把推开张二胡,三下两下就解了绳子扔掉。二胡娘一醒过来,她掉头就走,也不听众人罗嗦。这种强烈动作每一笔都显出层次的变化,在变化中明暗光影都体现出来。用白描手法显现出的层次,使三姐的形态神态在性格模式中每时每刻都是鲜活的。小说前边写尽她的“娇极、满极、轻极、浮极”,收尾处再写她的反面,每一笔都透出哀婉。与三姐不同,《十字铺》的姬小姐在大学里读家政系。叶兆言就选择了心理刻划来描写她的内心,从事件、行为和动作中展示她的心灵世界。写姬小姐看到季云手里苏菲亚的那份电报,“嘴角边流过一丝苦笑,头一拧,牙齿咬住了嘴唇,作深呼吸”一丝苦笑和一个深呼吸,内心痛苦昭然若揭。姬小姐阴差阳错嫁给士新后,与士新一起到乡下看季云,从聊天中推说头痛中途退出,到清晨在唧唧鸟叫中向季云住房的眺望。写她争取了一个机会单独面对季云,温柔地与他交谈,丰富的动作细节内心隐而欲现。姬小姐的丰富内心世界到结尾处发展为她的遗忘。全篇一层一层地加重她内心的丰富,最终都是为了这个轻松的遗忘。沉甸甸的内心重负到了这最终的轻松的遗忘,在对比中又形成令人震撼的跌宕。
叶兆言的成功之处还在于,几乎所有他涉及到的人物,形象都十分鲜活。例如《枣树的故事》里的岫云,《追月楼》出身卑微但颇有胆气和心计的小文,《花影》里的逞性使气的妤小姐,《艳歌》里颇有知识,却不善处理人际关系,尴尬柔弱的迟钦亭,因心理变态乱伦而态寡廉鲜耻的右派马文;等等。勾勒出叶兆言小说的人物系列。
目前,叶兆言的兴趣在于民国文学的创作,他的转移,是希望突破历史和虚构间的藩篱,去求别样的创作路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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