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苍凉 华丽转身[转帖]

第一次认真听京戏，十四五岁。电视上放《锁麟囊》片段，春秋亭那一折。其中并没有程砚秋的，是他门下五大弟子的作品。演这一折的是李世济，行头再华美，已然不能遮掩老太太发福的身段和一向胖嘟嘟的脸庞。只是觉得唱词很漂亮，便耐着性子听下去。却发现颦笑之间，行腔水袖，却让我恍惚起来。出嫁新娘的娇俏，竟然是可以做到十足十。及至“忙把梅香我低声叫”，气韵婉转一波三折，引得台下掌声雷动彩声四起，而我终究是痴了。


不曾刻意去找过，毕竟京戏于少年的我，大雅之极。零零散散听了些段子后，晓得了四大名旦。渐渐也懂得，比之梅的华美，尚的高昂，荀的俏丽，程砚秋是幽咽，甚至孤绝的。


如今说起程砚秋，更多人是津津乐道于他如何以太极柔功打日本人，如何在日据时代隐居罢演，如何在周恩来的介绍下加入共产党……艺德双馨当然是个好词，程也当得起这些赞誉。只是每每在关于生平的说辞中，看见大多会有寥寥几笔提到他是四大名旦中最小的一个，也是最早过世的一个时，总觉得不太舒服。也会有人在评价程派风格的时候，对他的发声大加研究，却恐怕不会有人注意到，那行腔倒板，恐怕更多与经历，或性情有关。


比如，寒微出身加俊美面容，在当时污秽横行的梨园界，会有怎样的风霜加身？《霸王别姬》里程蝶衣的遭遇，绝不仅仅只是无聊文人自思自谋的意淫。


比如，文献中说他早年学武生，改青衣之后，曾有两次倒嗓，成就了一派宗师的新风格。可当有人追究下去的时候，关于倒嗓的原因，却往往总是语焉不详。


比如，他不让自己的子孙有任何人踏足梨园，这根本就是个石破天惊的异数。


比如，如果不是周恩来的劝说，他不会收徒。


比如，《荒山泪》是他身后唯一的影象资料。


梅兰芳的死倍极哀荣，且不说他。尚荀二人，死于文革中，凄惨无比。程砚秋死在他们之前，58年3月，入党后四五个月的样子。比起来，竟然是最平静的一个。


不敢去妄度揣测，程砚秋是怎样一个人，有过什么不为后人所知的经历。却总是会想起《锁麟囊》里那两句著名的西皮散板：一刹时把前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刻骨的苍凉幕天席地。





偶尔，还有人会说起张国荣。


我总是跟他们说：“3月31号那天我刚买了他当年告别演唱会的VCD，还没来得及看呢。第二天就有人打电话给我说他跳楼……对了我的手机铃声是《倩女幽魂》。”


基本上所有人都似笑非笑看着我，他们不怎么信。我这一番话在他们听来，不过是要和当红的名人扯上些关系。渐渐地，我也便不再说了。


不想去回顾什么。我不是荣迷，从来不是，甚至没有很认真地听过他的歌，就算是《沉默是金》这样卡拉OK厅唱到烂听到烦的曲子，也没有真正去留意过。买那张VCD，不过是看封面上有他垂泪的样子，又让我想起程蝶衣，这个不曾存在过的影象，大约是我生命里的魔障。


找来一个夜，看那盘碟。看一个死了的人在千万人的掌声欢呼里倾情盛放，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所有的歌词，带了别样的体会，字字成谶。


垂下眼睛熄了灯，回望这一段人生……若我可在活多一次，都盼再可以在路途重缝着你……不知道为何你会放手，只知道习惯抱你抱了太久……风再起时，默默地这心不再计较与奔驰，我纵要依依带泪归去也愿意……我象那银河星星，让你默默爱过……大结局，今天最后，不必寄望来生。


戛然而止。


冯小刚说，选择自杀的人，心里一定有天大的委屈。


偏偏就不说给你听。最决绝的方式，钝重而直接，向下飞向天堂。看身后呼啸而来的爱者恨者，捶胸顿足的噱头，哥哥的笑容诡异讥讽。漫漫风雪的人间逼人太甚啊，你却从此抓不到我。


终究是我赢这一局。


头七那日，亡灵才知道自己死了，会回来绕宅痛哭。


头七那日，金像奖典礼。四大天王把《当年情》唱得荒腔走板的时候，梁朝伟红着双眼秀上台的时候，你看没看见他在角落里，白色的翅膀收着，微笑看众生，换一种姿势继续颠倒。


没来的，是哭倒在佛前的梅姑。


去数一数，《霸王别姬》里，程蝶衣有过几次转身。小豆子逃出戏班是一次。从庞太监家里出来，抱着弃婴离开是一次。把破鞋扔给菊仙，长发披散又一次。而最不能忘记的，是小楼终于只能和小四配戏的时候，他把霸王盔给小楼戴上，一步一步走过去的背影。


时不利兮锥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


夜深沉。





哭，我为了感动谁？笑又为了碰着谁？爱是我的爱，若毫无价值，为何值得流泪？

作者: 风尘之上 发表日期: 2003-08-09 《老友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