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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鸡岁月[转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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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li 发表于 2004-3-14 22:03: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是顾城1991年七八月间写在岛上的一篇纪实草纲。当时李英到来约一年,对她讲说她到来以前的岛上生活使他零零散散在一些废文件纸的背面简约写了些记述。现自十章和十九章起誊抄于下。
    前九章尚未进入有关养鸡的记述,十五至十八章重在描述种地、采集野物,暂且略去。原文“二十三”章之下便是“三十四”章,作者显然续写时读错了自己标写的序号。这里一概依循原文。原文中时写“谢烨”,时写“雷”,均保持不动。文中符号 *为誊抄者加,并在章后作注。
    十章自移入岛上贷款买下的没电没火的老屋之后写起。海豚人是前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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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帝把一切安排好了,就是没留图纸。这是我坚信不移的。
  我用铁丝把一个锈镐头装到一个支帐蓬的木棍上,到处乱挖。竟挖出了三节烟囱。虽然每节比每节细一倍,但并不要紧。把头发剪了和上红泥,一抹,第二节还没装上,烟囱就冒烟了。这是潮湿的冬季,谢烨说要有热水。第一个晚上,谢烨说要有光。我就盯上了这个铁炉子。海豚人说有了这个房子就有了这个铁炉子,坏了几十年了,他的上一届房主就说没人点着过。炉子充满了蜘蛛网、老鼠屎和史前灰渣,我一清扫就扫出了半截土蜡烛!就有了光。
   看着就断定少了部件,在乱电线和旧锉旧刨堆里东拾西捡,真就眼前一亮,就有这样的奇迹,尽管裂了而且缺了一块,三番五折炉子就燃起了火!穿过几代人,这个炉子就是奔我来的。
  谢烨说烤箱得能烤,洗衣机得能洗,要有电。“不是我说是娃哩说。”谢烨强调。娃四个月,能从沙发上摔下来了。
  我在紫漆剥落的外墙角看见了胎迹斑斑的旧电表,电线卡断卷起在一米上方。找电工一千五百块,装电起码就是这个价钱。
  我搜索我脑瓜里还储有哪些电力知识,那该是二十年前通读《辞海》时混入的,我还拉过一个电闸,救下了老弱病残木工组的一老一傻,全部理论和实践,我也就这么些了。
  谢烨在烧火,烧水,对付尿布。我在改锥、剪刀对付电闸。正乱着,“哈罗”一声,保加利亚人出现了。

十一

  保加利亚人是我们最近的邻居,长着大大的勾鼻子,眼睛也挺瞪个儿,讲一句话,就前进半步,推推你的肩膀;因此没有朋友。
  第一次他看见我就很兴奋,捋捋我中山服的领子说:“周!”
 “什么?”我在想是哪国外语。
  他又进了半步:“周!”还点点我的眉毛。
  哦,我领悟:周恩来!
 “吓!古德曼*!”他又点我的娃娃,肉墩墩的一个:“毛!”
  这好懂,毛泽东;毛泽东是周恩来的__,至少周是很好的保姆。
 “古德曼!”毛也是一个好人。
  保加利亚人的中文说完了,但他还会说俄语。
 “斯大林!吓!古德曼!吓!”
 “希特勒!吓!古德曼!吓!”
  我们的外交活动就是这样的。保加利亚人有了个浑名叫“退休纳粹”。

* 古德曼:Good man——好人;好样儿的。

十二

  退休纳粹拿了两个鸡蛋,又拿了两个,给一岁半的毛泽东吃。
 “埃个*!”没吃早饭的谢烨非常崇拜。退休纳粹得意得很,又拿出一迭照片——孙儿、孙女都挺好看。孙女眼睛乌亮,像土耳其人。退休纳粹还有九十岁的妈。他跑出来三十五年了,拿一把手枪,跑到土耳其,又跑到这儿。喜欢斯大林的人,为什么要跑那么快,我到今天也不明白。
  他妈白发银银地站在个小房子前,周围都是鸡,大鸡。谢烨看得开心,她会杀鸡。

* 埃个:英文egg. 鸡蛋。

十三
  退休纳粹想家,也喜欢鸡。他去奥克兰提回来七只。外国人大鸡也大,有红鸡、花鸡,个个大且宽方,像老舍里的方墩。淡红、淡褐,有的有斑纹,色彩光润,伸头吃外边的草。蛋大得手握不住,一般都相当鸭蛋大小。
  退休纳粹的夫人,毕瑟林老太太,提着篮子到山下去,把蛋卖给山下小店。

十四
    卢梭的《湖边漫步》,一半写了吃的问题。种豆吃土拨鼠看来是自由的先决条件。
  吃,这真是个可怕的问题。我们带来的一袋饼和三瓶煮花生一个星期就吃完了。在我装烟囱的时候,地里的虫子又吃完了我从奥克兰带来的菜苗。只剩下两根葱和一个搬家前捡的芹菜根还活着。这一季收成是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况乎山坡阴暗陡峭。我开梯田一块桌子大的石头,竟从山顶直滚到公路上。只听它不断撞树时发出的沉闷声音,却全然不见它翻滚的踪影,直到它堵住了公路。我紧急打开石头,将几十个碎块搬到一边。种东西太遥远了,得几个月。
  鲁滨逊吃鸟。芦苇荡里吃芦根。神农氏就更不用说了。

十九
  在试煮了一个马路上惨死的刺猬之后,我们小小的中华人民凑和国的国民,有点人心浮动。
  采集业看来不行。那刺猬的气味我一直清除不出记忆。停止呼吸的鼻孔还煮出了胶泥
   林业的前景也不好。死树倒树已经烧尽,要再做饭只好砍活树。活树要晾三个月才能烧火。砍活树是很可怕的,活像谋杀。有一天刮风,我从山上跑下来,把谢烨吓了一跳,问:怎么了?我说山上的老树精多极了。
  农业有进展。用十几个星期垒出的梯田,长出的豆被野山羊吃了。我抓一把叉,追羊到山顶,回来又用线花了三天下套子。
  狩猎业拿汽枪打了一只鸟,只撕下两缕肉喂了娃哩,要是不能一枪一个就超过买肉的价了,而且还冒险犯法,不是国法,是岛上的绿法,比国法还厉害,岛上有“绿色森林和鸟”,是个有牺牲精神的组织,坚决捍卫鸟的生命自由不受侵犯。
  看来唯一的希望在畜牧业。

二十
  谢烨拿菜刀在树丛里乱砍,发现了上山台阶遗迹。看得出山阶曾经是石块拦出的,已经松散,又被山泥覆盖,显然多年没人走过,上面长出的小树都核桃粗了。披荆斩棘冲过了妩媚的野李子、山茶条、君子兰、迎春花和各种怪异新奇的藤条灌木丛后,她好像中了魔,一直砍下去,到达了一棵开满了鲜艳花朵的大大的树下。后来这棵树就定名为鲜花大树了。
  月亮升起来,乌黑的鸟在花间吃蜜。她看着忽然大声叫我。我在搬荆条锯木头实实在在地积累燃料,抬腿就跑被绊了一跤。她给我看一个烧毁的小棚,朽坏的篾子上有个塑料假蛋。
  天呐,“这是引鸡生蛋用的。这有过一个鸡圈。这可以养鸡。”我说出一连串的结论。
  养鸡!希望所在。这天我手持开山斧,真正相信,上帝处心积虑,而我正好走在他指引的道路上。

二十一
  我十二岁离开北京时,读过两本书。一本是法布尔的《昆虫的故事》。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六七千年前,埃及农民在灌溉洋葱田时,就注意到这种甲虫,它们把它叫神圣的甲虫。另一本就是养禽学。我们的畜牧业可以从此开始。
  你想,且不说鸡生蛋,蛋生鸡的壮丽前景,仅鸡粪一项就蔚为大观——可种树,可卖,可产生沼气作饭取暖。当然还可直接长蛆和蚯蚓成为饲料,这是蛋白质循环的最短途径。人类创造的一切文化不都是为了让这项循环最终通过嘴巴吗?
  说了半天,保守党谢烨终于投了赞成票,拿出了最后的钱。
  四级投资:1.鸡和小鸡舍;2.大鸡舍和鸡运动场;3.实验鸡地(基地)包括鸡粪收集处理使用系统;4.沼气池。
  先实践第一级投资。谢烨依旧疑心重重,但是她太想吃鸡蛋了。

二十二
  钉子、树干、一个旧窗子、锈铁皮,第一个小鸡舍在斜坡上站起来了,可以从后边拿蛋,不用进去踩鸡粪、撞脑袋。仅这一点,就比退休纳粹的保加利亚鸡窝高明。我画了好几张图纸。
  一期工程用了三斤钉子,半袋水泥,都是剩在我们屋里的,一分钱没花。谢烨有点开心的样子,绕三绕四地摘野果,不抱娃娃而是上来看我水泥垒地基。她和我一块儿从土里找石头,提水洗干净。
  坡陡极了,我专门挖了一小块平地,用木头拦好,让她站在上面观礼,把拿蛋的小门开开关关。

二十三
   集上的老太太长一个大瘤,抱着她的黑鸡说话。我们都已付过钱了,她却抱着两只鸡不放,还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快哭了的样子。别是一种巫术吧?她是个老住户。每个集都来。岛上的小报《海湾新闻》还登过她的照片。她在一个大菜市边上摆她的小摊儿,一个拳头大的洋白菜,几个李子,一束哪都有的黄水仙,配上谢烨吃过的野韭菜花,还有这两只黑鸡。
  ——16块钱。
  回来的路上,退休纳粹停车换轮子。我们走进路边的农具店,一个大胖女子站在中央,告诉我们中国鸡。我们细看,那大鸟笼里关的是六只乌骨鸡。
 “这是补的。”我像真正的中国人那么说。谢烨看的却是价钱。
  三元一只。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3-14 14:10:34编辑过]
 楼主| kali 发表于 2004-3-14 22:13:1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四
  鸡都装笼子里运回来,一掀就跑了只黑鸡。我心里发愣,鸡就那么快地上山去了。我急忙和它比登山。鸡过了李子树就进了灌木丛,天呐。
  在它穿梭自如时隐时现在黄玫瑰和斯里兰针叶中间时,我沿着一棵倒树攀上一跳,跌进个藤草坑里,还没站起,就听到山下雷异样的喊声,心中一喜:抓住了?急急滚跌下山,雷见我第一句话就是:“鸡都跑了!”
  天呐,怎么了?笼子开着,这些鸡一个个自由自在地穿草过木捉虫采果。我知道不能靠近,一但它们也进了灌木丛就完了。我一边撒米引鸡,一边绝望地咕咕叫着。
  多好看的鸡,够不着了。它和你可以这么相互看着,遛达一百公里。

三十五
  雷去告诉毕瑟林老太太鸡跑了。老太太说夜里鸡会飞到树上去,上树抓就是了,目下的关键是得保证鸡围着矮树转,坚持到天黑。
  我不断地撒米,并不太信老太太的话,我觉得我下半辈子可能就这样了,盯着这几只捉不到的鸡,不时评论评论哪个更好看,哪个会是鸡头儿,又上楼去拿米。我们近来粮食充足,是一个朋友帮助买来的。他问我买什么,他可以从城里带来,我说米。但是他没带成,因为我要了半吨。

三十六
  天终于在绝望和希望中黑下来了。
  天黑之前我又布置了几回行动——我撒一条米路想把鸡引到屋里,我还用铁皮扭成一个机关,还试着把鸡往夹道里赶,都一一地失败了。中国鸡对付中国人,绰绰有余。
  天色渐暗,鸡开始不安,咭咭讨论,终于一个飞了。谢烨拿个小渔网和罩,蹲着像藏起来的样子,说这必是头鸡。鸡一个个飞起,隐进树盖。这是它们的命呵。
  天黑了,全黑了,我们死死地记住一只只鸡隐没的位置。

三十七
  手慢慢地伸过去,好几回梦里都是这样的,慢,慢极了,你不知道鸡有多远,夜像水一样,你也弄不清手抵达了哪里,突然一个触觉,鸡大叫,吓死人了。谢烨也叫,低声叫:“抓住!快!”我把鸡放进网里。网被放进桶,桶给扣进大箱子。
  鸡又叫了,我欢喜得一跳一跳,那些天南海北的鸡,居然都挤在盒子里了,争先恐后地伸脑袋。
  真想不到,在树上抓鸡跟摘苹果一样。一只只抓,一只只大叫,蹲在边上的居然不逃。

三十八
  两只黑鸡不在其中!
  早上黑鸡叫起来,我们一齐跳起。鸡没走远,但也是只闻其声。“一定是老太太弄的巫术!”谢烨说的是集上的老太太。
  吃完早饭谢烨就没影儿了,一直到吃午饭时才回来,手里拿着蘑菇、侧耳,样子却很泄气。下午三点她脸红红地又回来了,头上都是草籽。“我看见了!”她>:“就在山谷这边,离小屋不远。”
  真是“鸡不可失”。

三十九
  下午五点半上山,谢烨先就等在那里了。我拿了退休纳粹的渔网、渔叉,一路磕磕绊绊,一种缠不清的细草蔓老阴谋要摔我跟头。英文叫这草是什么没丈夫的女人,还被我听成了无政府女子。丈夫,哈字笨的;政府,高府门的。后来我就叫这草是“没高府门的”了。正藏猫猫的谢烨见我就蹙眉:“这个放下,没用。”我放下了渔叉。“这个也没用。”我放下了渔网。
  谢烨脸色好了:“你来,看——”她声音柔和极了。
  我跟着她:“哪?”
 “那!那棵大替 *树这边,再上边一点,大石头上边,往下看——”她索性转我的脑袋。
  我这才看见离我们五十米的地方,有个红红的冠子。

* 替:tea. 茶。替树即茶树。

四十
  那鸡真安静,在那发愣,听山谷里偶尔大树叶落下来的声音。冠子红极了。我真没看过鸡那么美。还有另一只谢烨也看见了。我老以为她是从这只鸡优雅从容的神色上看到了另一只。
  我们被这寂静慑住了,退下来;每隔两分钟再前去看看,好像舍不得多看。暮色渐临,那么明朗的云忽就暗了,一片金红,天蓝得发绿,鸡被暮色搅动,渐渐不安起来,咕咕地咕噜着,忽然飞上一个倒树,向上走,又一飞。
  我说看不见了。真的,天暗得太快,老藤又缠在树上。但谢烨坚持说,她看得见。鸡那里已经很高了。

四十一
  我们的脚像夜晚一样轻,四周的树都像布景。我们从大倒树上爬过去,在薄薄的黑暗里做手势。我知道鸡就在这棵树上。“那!”谢烨指着一处暗影,墨蓝天上的暗影。我什么也看不见,就摸索着爬,一个树枝一个树枝都抓住,亲切得很。
  忽然一阵晚风袭来,大树们一阵叹息。我贴近树听到里边潮水的声音。鸡低低地咕咕叫了。我才知道鸡就在我附近。
  捉一只鸡,就像捉一只鱼,把手网伸过去,慢得不能再慢,你不能判断离它多远。我看它暗中不安起来,咕咕咕咕,于是一扣,网挂在树枝间,它冲下去,连飞带叫。我捉住了我没看见的另一只。

四十二
  后来又过了两个星期,谢烨失魂落魄,也顾不上娃娃哭不哭,一听鸡叫就冲出去。鸡也不曾走远,就在方圆一里的山坡山坳中漫游,在倒树里挖虫子,落叶中寻蚯蚓,还有一种叫声是很清楚的,“那只鸡在下蛋!”谢烨不无伤感地说。她每天不远不近地“跟踪追鸡”几个小时。
  这只鸡死后很久,我开山扩建鸡舍,才在一块大石头下发现了这只鸡用松毛铺成的空间,和十几枚坏了的蛋。这是在这只鸡被我们吃掉好几个月以后了。

四十三
  上午,一惯坚决主张鸡不可失的雷推开门,看着山坡上伐木的我,一伸手说:“可汗,我找不到那只鸡了,我写了首爱情诗给它,你听吗?”天哪,我说:“你可真是鸡情满怀呀!”
  雷果真满怀激情地念起来:“你悄悄走了/再没有风/羽毛般柔和地/抚慰我和我的梦/那片黎明的灌木丛/枯叶层层//我的呼唤/没有回声……”
  我听得感动,真心地说:“好诗呵,鸡动人心!”雷大笑,我又说:“你这是鸡扬文字呵!”那个时刻忽然充满了灵机,一个又一个的灵鸡一动。

四十四
  捉住最后这只逃鸡,是在差不多两个月以后了。李花开了,白白的,又雪纷纷地落在坡上,地上也开满了白花。那个美国女孩背个大包来,惊讶极了,拿照相机照了又照,她竟然从来没见过活鸡,别说小鸡从蛋里裂出来了。“呀,”她喜爱极了。要不是她来,我也想不出表演捉鸡。
  她是一个华裔,给什么地方写点东西。我一度以为她是特务,不过后来越看越不像。她在大学听说有一个人,毛泽东思想的受害者,在跟大山奋斗,便渡海来看;看了就大惊小怪:“我从来没吃过用木头煮的米饭耶!”“萝卜在地里怎么长呢?”“木耳真的生在树上吗?!”我被她夸得能耐起来,就想起解最大的难题,我说:“我还能捉鸡呢!”
 楼主| kali 发表于 2004-3-14 22:15:13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五
  我相信我的大脑袋不错,放一个问题进去乱转起来的空间就比较开阔——
    那只鸡虽然在逃,却并没有走远。它被孤独驱赶着,徘徊于中国和保加利亚的鸡舍之间。在灌木丛里,许多日月的反捕捉斗争,使它精明强干。但有人气,就躲进茂盛的迎春花中,毫无声响。有中生无,最后它在谢烨心里变成了幻影。
  我是不信自由的。没有一个理想能逃过嘴巴。我都被嘴巴闹得满地乱转,鸡焉能超然?我早有发现,鸡舍喂食,人一走开,那只鸡就复又无中生有,东瞧瞧西看看,然后脑袋就忍不住地必须伸进食槽,这是个好时候!
  我把尼龙网套在食槽上挂好,退了二十步,趴在柞树后。谢烨去鸡槽加食,然后走开。鸡一涌而上,彼此踩着伸出头来,往我特制的新食槽中抢食。黑鸡显现了,东看西看,头就警惕着伸进了绳套。我一拉,它窜起一丈多远,跌成很窝囊的一团。真像作梦。

四十六
  美国女孩美保加看见的小鸡,都是保加利亚鸡圈老爷爷的后代。老爷爷是只大芦花,翎毛抖擞,遍身披挂,重量惊人,大冠子,小眼睛,不可一世的样子;叫起来比中国的鸡还要多叫一声,四声;不过不响亮,在树林欲明不明的时候,像被卡住了脖子。
  老爷爷并不知道自己才值三块钱,被思乡的退休纳粹顺便买来的。刚来时也逃跑过一次,笨得很,一跌就卡在了树枝中间,动弹不得。我那时正在盖鸡窝,听到长白毛的老小狗狂吠乱叫,就帮助去围堵,结果看见了老爷爷的狼狈像,叹比中国鸡可笨多了。
  老爷爷笨,他的后妃们都不笨,一个个沉稳平和,下的蛋日日增大,大到了不曾敢想的程度,山下小店的出售价是4角5分一个!全岛之最。放在我们桌上和小乌骨鸡的蛋一比,就好像地球和月亮。

四十七
  有两只小乌骨鸡,在大蛋上坐着。一只像鹰叫隼;一只就叫灰姑娘。定定的,也不跑。我们就把它们各放在一个纸盒里,纸盒放在楼下。这些蛋都在日光中照过,毕瑟林老太太眯起眼睛教谢烨看蛋,有斑的就能孵小鸡。
  坐了三七二十一天。
  太阳从窗洞照进来,雨季过去,水迹都干了,忽然叫了,小鸡在碎了的蛋壳边,还有小鸡拱出嘴来,黄的,淡黄的,花的,黑的,那么多颜色的小绒球;雷开心极了。一共十二只。
  由两只鸡妈妈带着。
  忽然跑出来,又藏回到翅膀下去了。

四十八
  退休纳粹过来的时候,美国女孩已经背起她的大包走了。她被蚊子咬哭了两次,不过还是很高兴。她留下一个锅和不少种子、食物,我们分不太清那些籽粒,就每样煮了煮,吃了吃,种到地里。纳粹“呀!呀!耶!耶!”地,看那口锅认为是口好锅。接着说起在美国的儿子和鸡舍。最后说老太太太老了,愿把鸡都卖给我们。
  老纳粹又赔上了鸡舍连铁网,鸡舍还是他钉的。“你们可以钉个大鸡圈!”纳粹说。
  谢烨喜欢鸡大,我喜欢圈大。买卖就成了。七十元,七只母鸡,加老爷爷,带一个山对面都可以看见的,进去却要弯腰撞头臭得人情愿憋死的鸡舍。
  大学一放假就去了一个月美国,娃哩飞起飞落好多趟,最终又落在了破沙发上,扶着椅背往起站,又舞又拍,“呜哇”有声,还要飞的架势。假期还有两个月,立即动工。在林中伐木开路用了四天,拆运鸡舍用了三天,钉鸡舍、伐木做梁柱,打石筑墙,铺水泥地面用了一个月,修出八十个山阶,用去两星期,坡地上拉网三天,钉门一天,下大雨十二天,钉自动喂料器两天……
  拖拖拉拉到了这时,老爷爷早死了。

四十九
  老爷爷是被他儿子小老爷爷气死的。
  孵出来的小鸡在中国圈里飞快地长大了。有三只是公鸡,其中一只长腿长身,长得极快,也有老爷爷的芦花色彩,斗赢了其他小鸡,就为了王;刚从我们的住室移入小鸡舍时,还与巫术老太太的黑母鸡相争不下,但不几日,就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时为小老爷爷。不养鸡,真不知鸡群里等级分明。面对面时,下一等的让路;面对食时,上一等的先吃。有礼有序。
  就在这时,我们从美国回来,老爷爷也得以带着他的巨型爱妃们驾临儿邦。同退休纳粹交接时,为了避免保加利亚洋鸡一统江山,就先一个个剪了翅膀。先还不经意,一入舍,就炸了窝。两群鸡,四个种族,三十只,打成一团。在两平方两层的鸡舍上下内外,嘶叫围杀,个个翎毛直立,跳上飞下,落羽纷纷。半小时后,母鸡分清了尊卑。一小时后,公鸡也排出了上下。
  只有老爷爷和小老爷爷还在死掐。看块头和气势,小老爷爷不是它爹的个儿,但不幸老爷爷进舍前被剪了翅膀却不自知,每每飞跳扑啄就是一跌;小老爷爷身轻,飞扑地势又熟,一次又一次站到高处的树棍上向下冲击。老爷爷绝望地跳着,血流满头。按说,胜负已定,可以停战,可老爷爷就是不服,天就黑了。
  第二天老爷爷没了。细看了半天,才发现它仰在一个木架上,喘息间歇有声,头垂得老长,上边的血已经干了。它瞪着小老爷爷和它的正在若无其事的后妃们,忽然一声嘶哑却无比尖利的长叫,跌下来,脸紫紫地,死了。

五十
  老爷爷被我们吃掉了。它的心破了,血管迸裂。平生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一颗碎了的心。肃然起敬。
  老爷爷的心极大,五脏新鲜,却整个气成了紫色。尽管难过,我们还是吃得很快,已经三个月没有肉了。接着我们为老爷爷报仇,又吃掉了小老爷爷和他的兄弟,还有一些不下蛋、下小蛋的乌骨鸡。冬天来了,必须减少饲料。饲料比我们的食品还贵。只有下蛋抱窝的母鸡,和两只留种的公鸡活着。两只都是老爷爷的孙子。其中一只白白的,长尾,红冠,煞是好看,就当了老爷爷三世。
  大鸡舍建好前,又发生了几次激战(鸡战),都是小鸡长成中鸡入圈时引起的。
  小鸡的生母,都是保国的大红洋鸡。孵小鸡的养母,隼和灰姑娘,都是中国的小乌骨鸡。她们为了那些轻轻软软的小洋鸡能先吃多吃一口,和硕大的生母们殊死搏斗。
  最勇的是那只“隼”,那么小,不足两斤,又抱了多日的窝,竟和七八只个个比它大一倍多的洋鸡妈妈狂斗,一只一只地斗,它必是疯了,眼睛乌亮,羽毛黑黄,头上无冠,只有一丛灰缨,连公鸡它都冲上去。我们为它担了一夜心。
  第二天赶到鸡舍,凭窗一看,景象惊人,所有大鸡都躲在架子上,挤挤攘攘,小鸡占领着地面食槽,小“隼”来回巡视。那些大鸡失败得如此之惨,竟然完全不敢接近食槽,以至于后来几乎饿死。
  小隼中国鸡正式更名“小女皇”。

五十一
  那位老爷爷三世,也在失败之列。但随着大鸡圈修成,可以放风的时候,它已经把它的失败变得十分优雅,像小女皇的贴身侍从或者骑士情人那样,微微走在侧后,对认为不敬女皇的任何中外鸡士,随时摆出格斗的架势。
  这个小女皇老爷爷三世王朝历时数月,终于发生了葬送老爷爷三世的灰姑娘之女之死事件。
  灰姑娘是个真正的灰姑娘。它在乌骨姐妹里活得最久,后来成了小灰老太。它不仅体轻而且运气不好,在小女皇老爷爷三世晚期,它又抱了一窝小鸡,六只,只长起来一只,这一只还差点被猫剥了头皮。它带着这个劫后余生的小养女,一只绣眼鸟一样俊气的小鸡上山时,大圈已围好,占地有一百多平方米。本以为可以无事,谁知一进去,鸡群便起而攻击。那些地位低的中鸡最凶,灰姑娘上逃下窜,根本顾不上养女。可怜极了。其实这些鸡,大都是她孵出来和带上山的,她再去孵小鸡回来就都不认她了。待我们进圈,那只绣眼小鸡,眼已经瞎了,一身砂土,痛得倒在地上。
  偏在这时候,老爷爷三世得意地登高远眺,开始叫了。
  叫声被山谷中住的一个大个男人听到。他一直反对公鸡,就来登门反鸡。“杀”一声,老爷爷三世的大红冠子就白了。可怜公鸡(攻击)惹来反鸡(反击),又一个时代结束了。

五十二
  老爷爷三世有几个极美的女儿。有一个小时像绣眼鸟一样,花色轻柔。有两个长大后毛色洁净。而它的儿子们大抵都在学会打鸣前就被吃掉了。女儿们却在黄昏的山上冠色淡红,如玉一般。就在淡红渐而转红的某一时刻,二百只暗色的大鸡忽然覆盖了她们的国土家园。
  这二百只大鸡也是从那个老故事生发来的。
  修好依山傍树的大鸡圈后,开始修山顶的小屋。小屋已经歪了,我打开基石,用千斤鼎一点点将它升起来,木头都坏了,十分麻烦。我干一会儿,就看看圈里的鸡在老爷爷四世的带领下吃草和落花。因为居高临下,圈里的鸡显得甚是稀少,这就让我重又念起了“鸡生蛋,蛋生鸡”来。蛋还能卖钱,钱则能还房债。我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稿费马上就要到了,要不就是已经躺在信箱里了,我有些兴奋,这个老故事新编的第二集"大规模养鸡"应该上演了。下山以后我就和雷研究起了第二级投资。
  洛城红鸡,十二元一只,马上下蛋,一个蛋赚一毛钱,一百五十个可得十五元。一天一百五十个得二百只鸡下,二百个鸡得二千四百元。养一年可收回成本。于是就赚了二百个鸡吃,够吃两年。这时三百个鸡似乎也吃得下。
  雷已捏住了支票,捏了一星期,终于被我说服。我描绘了一个无数鸡腿的前景。她松开支票说:“反正我们只活一回。”

五十三
  打完买鸡的电话,这事好像就结了。我照旧日日在山上修田筑路、扩建鸡舍,这日改进的自动喂食槽正在最后的完工时刻,一锤下去就听雷叫:“可汗!鸡来了!”那声调怪异之极。我沿着小路过棕树、银树、李树,下了六十个我新近铺成的台阶就看见了鸡。四个无限长的笼子,在山坡下摆着,这个无限,其实也就是大约五米,宽高都是大约半米,里边排满了鸡。三只大小不一的狗正在吠,雷在赶它们,这一边鸡被狗吠得彼此乱踏,另一边却还都伸出头来啄草。
 “它们渴了。”我说。心里却觉得接管了一个国家。

五十四
   “鸡真大!”雷说。都超过三公斤,我们被告知。并且从现在起就能指望下蛋,两个月内进入下蛋高峰期,持续三年。鸡生蛋,蛋生鸡,可以无穷的。
  雷用剪头发的剪子飞快地剪鸡翅膀。四只装一个口袋,由我一次八只地提上山去。月亮升起来,银银亮亮的,狗退远了。几次鸡跑出来又被抓住塞回去,随后我们才知道这些鸡够多笨。我把鸡一袋袋倒在鸡圈里,它们居然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到我再提鸡上来,就不得不踢踢它们,好腾出块地方。一踢就一惊,然后又不动了;竟然要一只一只地踢。
  鸡圈在月光中就这样渐渐地给填满了,我也快没气了。雷还在剪,手磨破了。她说:“还有一半。”我说:“没下雨。”我的衣服已经湿透。鸡呀,无穷的鸡;雷还要数清楚,我早晕了。
  夜里一点半,二百只鸡全部进圈。雷说我上山25次,上下台阶各超过2000级,行程不计公里,向上提重总共超过 600公斤。我们喝了十几杯放糖的雨水,又扑向那一吨饲料。不赶紧搬上来搬进屋里,一下雨就只有当人饲料和肥田粉了。这是一年中最冷和最湿的季节,八月,常常五六天里一直下雨,停一停,又下五六天。
 楼主| kali 发表于 2004-3-14 22:19:22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五
  扛饲料上山给鸡开饭。有个形容叫“远上寒山石径斜”,我们是“使劲斜”,扛五十斤,一天一次,使劲斜;还有提水。
  饲料一开始就超出了预算,因为有千百只鸟在帮着吃,而鸡岿然不动。
  这些鸡太怪了,不吃不喝,甚至不会走路,到第二天早上冠子就发白了。我盯住一只放在树棍上的鸡,过好几个小时再看,一点点都没动。真正的“呆若木鸡”。
  起初,我们猜想是晕船晕车的关系,但到第四天依旧如此。任凭原住民老爷爷四世们悠悠荡荡,任凭天上地下百鸟争食斗殴歌唱,二百只鸡就是一概原地不动。你一赶,它们就跌倒了。再一看书,净写着“鸡霍乱”“鸡白痢”“鸡马立克痛”“鸡……”,赶紧给奥克兰鸡场打电话。鸡场坚决否认他们的鸡有病或呆傻。——是因为刚从笼子里出来吧?你们每天晚上可要记好一只只送鸡上架睡觉呵!这些鸡只吃过流水线上的粉料,可没吃过粒料呵……
  雷半信半疑,扛了一袋喂小鸡的粉料上山,一个鸡前撒一点,真吃了!我表演“流水线”,拉一个捡来的修鸡窝的长板,上边粉料粒料都有,沿着呆鸡退着走,一边还乱摇,多么神奇,鸡就活了,头点得人眼花,浑身上下都发出光彩,粉料粒料都吃了。一路拉过去,个个鸡肠饥肠碌碌的,全都差点饿死的样子。
    真是训练有素,流水线不到就不动,边边角角坑里沟里石块上的鸡就只好把它们提过来。吃得一点不打架!想一下海一样一片呆鸡,我拖一叶扁舟,所到便是波涛汹涌,离开复又归于死寂,该是怎样的航海景象。

五十六
  理想的日子就此开始。每天我伐木锯柴,打石筑田;雷做饭烧火,喂人喂兔喂鸡,不断调整对猫对鼠对蚯蚓对鸟对草的政策。鸡群洋洋溢溢,在林中网中蔚然大观;更有大小鸡舍鳞次栉比,漏洞百出;无限生鸡(机)万千气象;我便是这大鸡国监狱的缔造者,雷无奈成了辛苦的管理人。
  每早上山喂鸡,百鸡齐鸣,万鸟轰动,一时花飞叶落。中午,提八桶饮水上山。下午拿蛋、洗蛋、铺窝、联系卖蛋。傍晚把二百只鸡一一放进鸡楼,开灯照明。后来我为鸡楼钉了四个楼梯,稍加训练后,便省下了送鸡上宿的工序。
  鸡楼离地一米,后来我又在鸡楼顶的高度,从旁架起一座离地二米有余的大厦,鸡悠哉至老屋顶就可以轻松一跃转到这里。这里终日阳光,是观景下蛋的好地方。
  拉电也是我的一项创世纪,都是“随鸡应变”来的——本来没有电,鸡说要有电,就有了电。比雷说娃说还厉害。
  要鸡下蛋鸡就要电。我理论和实践经一番砺练已非一年前可比,退休纳粹的大电锅炉就是我安装的,大电烤炉我也给他修好了几次。他奖赏给我号称上千米的电线,附带屯积的电表电闸电零件,堆在楼下像一座山。雷说该不是偷的吧?我想了想,不知他能上哪里偷。因为有如此充足的储备,我便放开进行标准化设计和施工,不但把电加闸加灯座插座开关一应俱全安到了山上,而且拉进了家里。初安家时,我没让电经过电表,谁知道那个龟裂的老电表会不会着火呢?洗衣机、电烤箱早已接触不良,花数小时工让它们动和热起来,却不太敢用,盯住插销手持木棒随时准备打掉电源,电灯一盏也是情愿用蜡烛放心。而鸡说顿时说来了一切。为此我还受到了雷的夸奖。尤其感谢鸡和让我自负的是,全部工程没花一分钱!
  渐渐天暖,鸡粪积起半米深,沿山而下,变得有点汹涌。我和雷像上了发条一样跳上跳下,忙得不见天日。该进入预计中的第三第四期综合处理和沼气化工程了,却找不出一线空隙。

五十七
  山下小店一天买不了十个蛋。要卖蛋必须运出山去。
  谢烨借了山下麦蒂的车开来开去。
  麦蒂麦利是两口子。也藏在山里不知干嘛。忙得脸发青织几件毛衣。又睡到日上三竿。偶尔也种几株确实能产生梦幻的花草。他们是多么爱中国菜呵,而谢烨恰恰又是一个受压抑的做晚饭爱好者。如此做了若干次,就坐上了汽车。
  这是一个可怕的车,上边永远有跳蚤。但谢烨还是在我的指点下将它开起来。我三轮板车蹬得很好,只要人坐得上去,车禁得住,十个二十个概能拉起飞跑。那时街道木工组或老弱病残或流氓恶棍,就靠我拉车。只是四轮矫车当然我从来不曾驾驶过,但是这不妨碍我指点。
  我们一起绕上远处的山头,一天二十圈。雷紧张得脸红红的,煞是好看。开车还能美容,实属意外。鸡蛋已由一天十几几十个,到了目下的过百个。蛋在家里堆起来了。鸡说,要有车。天哪,鸡不光能生蛋,还能生万物呢。

五十八
  四点半出车。“倒倒倒倒,好!”这是娃会说的第一句整话。从坡上溜下来,“倒倒倒倒,好!”娃说。
  老外不可能不吃鸡蛋。再怎么他得做蛋糕,要不没法过生日。我早这样说了才养的鸡。没鸡蛋老外就没岁数了。这样的结论让人放心。
  岛上大店小店都要鸡蛋。大店要得多,却离得远。自然鸡蛋,标签上写着;标价比工厂鸡蛋贵出四分之一。
  一二三档,三二一档,车在林中行着。我们要自己去大店。
  稳稳地加速减速上坡下坡转弯。山下,一大片沼地,风景如画。门格拉夫 *,那种居在岛上才特别知道的浅海小树,弯弯曲曲着,上边爬着螃蟹。过桥,上大路了,车道顿时宽广。竹林一闪,我想,有车就有车吧,可以到这来采笋,还有贝、牡蛎,那么多吃食,加上鸡蛋一炒,山珍海味,娃哩要唱歌了。
  我可不想唱,我不喜欢汽车,也不喜欢电,为躲开这些养了鸡,不曾想一养,一样样就又追了过来。娃哩唱歌很好呀,我不唱歌不好。人家问我为什么,汽车不就是汽车吗?我说:“我一用车,阿拉伯酋长就有钱娶媳妇了。”看来还是拗不过阿拉伯酋长。

* 门格拉夫:Mangrove. 一种浅海灌木。

五十九
  开上主公路。沿山转弯。谢烨一眼看见远远一车停着,叫一声:“警察!”右一拐就上了岔道,冲上山去。我们车里的鸡蛋都跳了起来。她一直开出两里半,开到一处有人家的路上,转了个弯,就看见又来了一辆车。开车人一挥手,认识,是传教的包伯一家。包伯是耶和华见证人的小头目,在树林里传教发现的我们。谢烨简称他“上帝”。
  “上帝”居然停了车,摇下窗子,对谢烨一顿说,意思是警察在抓人哪!岛上有一大堆破车,警察只有一个。破车躲警察是公认的游戏。
  包伯走了,我们也慌起来,呆了一会,决定不去送鸡蛋了,回家吃晚饭。又是“倒倒倒倒,好!”湛蓝的天上淡淡的月亮大起来。

六十
  又转到主公路。“看警察还在吗?”“在!车发动了!”谢烨一听就凉了:“警车专堵我们哪!”警车白身子蓝道,闪着红灯明明白白地冲了过来。谢烨开得又好又快,一弯一弯地上山。但警车还是近了,抵着后边。警灯一红一白,乎杀乎杀叫着,谢烨停车了。
  她心里想:“完了!”却对我说:“别怕!”就走了出去。
  警察把警笛关了,灯还大亮着。他高高地过来,衣服漂亮得很,儒雅有度,留着小胡子,活像演电影,帽子也高高挺挺的,上边有星花徽带。谢烨说话了。

六十一
  谢烨说:“嗨!你为什么开那么快,追我,我开得不好,开不了你那么快呀!你知道这可是很危险的!”
  警察一愣,接着就想笑,接着就不笑了,进入程序,说他希望看看雷的驾驶执照。雷说:“有哇!”就拿出了学车证。证就是这个警察发的。
  警察点点头,说这不是,必须是驾驶执照。
  警察接着看我,问话我不明白,谢烨译给我:“他问你有没有驾驶证;没关系,告诉他。”我于是用我的英文说:“麦,北京,卡,非内序特。*”警察说:“怕顿*?”我又一字一顿地说了一遍。
  警察好像懂了,点点头,开始绕着车转,同时委婉地说,只有纽西兰驾驶证才是有效的。警察转完拿出小本,告诉谢烨,第一车无合格证,三百元,第二车没上路税,三百元,第三晚上之前在大马路上学车,还带着娃娃,几百元。
  雷好像这才明白:“噢!你原来是找我要钱哪!怪不得开那么快!”雷的惊讶如此地坦白单纯,弄得警察大不好意思,拿小本的手垂了下来。然后他只是告诉谢烨,学车应当在晚上,要不太危险了。
  “什么是晚上?现在不是晚上吗?”谢烨还是一脸的不明白。警察终于笑了,说你们马上回家吧。他转回身的时候,又看了看我们的后车盖。谢烨轻松地抬起车盖,拿出两打鸡蛋,警察尚还不置可否,鸡蛋就已经放进了警车。

*麦,北京,卡,非内序特: My 北京 car finished. 即:我的,北京,车,结束。
* 怕顿,即: Pardon (没听清,想请对方再说一遍时的用词)

六十二
  逃回家,谢烨问:“你跟警察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呀!”她问的是我说的“麦,北京,卡,非内序特”。我说:“我的意思是,我,在北京,也没开过车。”
  雷笑得一跌:“哈,他还以为你在北京开车呢!他跟我说在北京开过车也得有纽西兰执照。”
  我们笑了又笑,少了两打鸡蛋,却是我们来纽西兰最快乐的一天。
  这事后来奥克兰的朋友也知道了,在大学碰上,就说:“麦!北京!卡!”理解就是充分的误解。这句话说得真不错。
  不会英文好处很多。

六十三
  鸡蛋销路不错。雷在有枇杷树的大路上一走,人人都知道这是“艾各雷得 *”,大意是鸡蛋夫人。我在树上挂了个鸡蛋跳舞的招牌。每天翻山越岭而来的自然蛋爱好者竟有十几个,很成功。要不成功,千万蛋臭在家里,怎么办呢?“太危险了。”雷刚这么一感叹,危险就来了。
  那个山谷中住的大个也在热情来买鸡蛋的行列中。大个长得毛乎乎的,棕丝一样的眉毛遮了眼睛,嘴却会裂开笑。除此以外,就有些像块水泥板了,灰暗而僵硬。他自我描述是个作家,有些钱,不用汽车,不断跑步或者骑车代替。山谷里的人却都讨厌他。他不仅反对公鸡叫,而且也挨家去要求人家的狗、鹅、电锯、音乐,不可以叫。有时狗一叫,他就大声咆哮,超过狗叫好几倍,刚开始我老是以为他给狗咬了。
  他一个人住着,用手锯盖了个房子。离我们一里路。他对我们倒很客气,和女朋友来买鸡蛋,我们还老给他大的。在他的要求下,我们的公鸡一代代地几乎没有一个能活到打鸣的年龄。他情愿买母鸡来换我们的公鸡;我没换,他就把母鸡放了。

* 艾各雷得:Egg Lady. egg: 鸡蛋  lady: 女士

六十四
  产蛋量达到了一日一百八十个。大个又来买蛋了。他说他在这住了九年,所以希望我们的母鸡下蛋时也不要叫。他说有法律,鸡不能叫,这不是牧场,鸡叫必须消失,要不就是鸡。
  想到大个乐意自诩为自然主义者,我就说:鸡是一种鸟,叫是自然的,很动听呵!大个说,不,不自然,叫就是下蛋,下蛋就叫,就不自然。
  就不自然?我的脑袋太大了些,这些个字进里边还没来得及转上一周,就听他接着说,他必须开着窗户睡觉,不能关着睡,早上就听见了。他再次说,有法律。
  大个说完付钱又买了两打鸡蛋走了。我和雷相互看看,非内序特。
 楼主| kali 发表于 2004-3-14 22:21:21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五
  法律来了。奥克兰市有规定,每家养鸡不能超过十二只。奥克兰市和我们隔着四十里大海。
  这个岛叫外西堤岛,我们叫它激流岛。岛有岛政府,我们叫它村公所,辖九十平方公里四千人。它经常是独立政权,直属中央,我们就可以养鸡。而这时恰逢它归辖奥克兰,就要求我们两个星期内将二百只鸡减少到十二只以下。怎么减?答曰可杀。天呐!杀下蛋的鸡是缺德的。可是村公所没这么一说。不杀,法律就来了。
  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去坐牢。坐牢挺不错,我们方圆一里半路之内的邻居中就有一个看监狱的,我早打听好了,一人一小屋,一边是铁栏,天窗有灯,不愁衣食,餐餐有肉,还可以读书作画。哪里像现在十日一肉星,起早贪黑都快累死了。我赶紧给城里朋友打电话,探询二百只鸡可以坐牢多久,要时间不够,我再孵点小鸡。但是回答太让我失望了,说是一定不会坐牢,但是一定会罚款,会拍卖掉我们的房子和地。那谢烨领娃住哪呢?鸡就更别说了。这么想一下就完全泄了气。
  傍晚,我们上山拿蛋。纳粹老头也来了。他的房子卖了,来告别。他抱着鸡,眼里含泪,嘴却笑着,他喜欢鸡。他一个劲说“顾的,密斯特顾的 *”,他认为我的名字就是“顾的”,“顾的先生”也就成了“好先生”。他叫谢烨“密斯耶斯*”,也就是“对小姐”的意思。他说他已经和大个说了,让他别和我们捣乱,我们借钱买二百只鸡不容易。

* 密斯特顾的:Mr Good; Good 英文“好”的意思。发音同顾城的姓“顾”接近。 Mr Good 即可译为:好先生。
* 密斯耶斯:Ms Yes. Yes 英文“对”“是”的意思。发音同谢烨的名“烨”接近。 Ms Yes 即可译为:对女士或对小姐。

六十六
  鸡下了一万个蛋了。卖给店里两毛五或三毛一个,直接卖四毛一个。天天供不应求。鸡生蛋蛋生鸡的好日子本来已经开始。这个故事不是我讲的,却是我做的,我不是幻想家,我是实践者。每日的毛收入已经有六十元了,我们已经买了自己的汽车。
  鸟像树叶一样多,一种花翅膀鸟飞得人眼花缭乱。我进大圈先捉公鸡。老爷爷七世,它正得意呢。
  因为大个的反对,老爷爷七世早在还没成年就被扣进了屋里的纸盒子,后来又扣进了它的继承人未来八世。从此让它们的天永远不亮,它们也就永远不知道叫了。  可怜未来八世还没登基就进了菜锅。  
    七世每隔一星期被允许上山一次,一进圈就想叫,被我砸一石头就噎住,接下去它干的就是跳到最近的母鸡背上非礼。过后它开始漫步,这时,母鸡都蹲下来,跟十八世纪的夫人们看见王一样。庄重宏大的检阅典礼还没到头,最勇敢的母鸡冲上来,跟着母鸡们就山崩一样地拥上来相亲。七世就开始逃了,上下乱退。母鸡们热情地啄它的垂和冠,它定下,昂起头向外看,时而办一喜事。再剩下的就全都是逃了。它几乎不敢去吃食喝水,它害怕如海的嫔妃,对土红色的羽毛尤为厌倦。这是七世最后的好日子。
  我上山,七世有些不情愿,想到了那个不见天日的纸盒子。好在它刚过够了王瘾,便没太抗议,就让我给提到了手上。
  在这热闹非凡的地方,有情有意,有梦有幻,有歌有唱,万千闪动的羽毛,数百开合的翅膀。寸草不知,就要空了,死来了。
  我提着老爷爷七世下山问斩,同死的有四个嫔妃。一天最少要杀十只鸡。雷忙坏了。雷从小杀鸡,一次最多也就杀过两个。她跑到对山老瑞查德家借用大冻箱,最少要冻上一百只鸡。老瑞查德一听,就进入战争状态,第二天就升起了五星红旗。
  至此二百多只鸡的黄金时代刚满六个月。我盖了一座座鸡舍,围起了一百多平方米的大鸡圈,想的是千秋万代。

六十七
  在老瑞查德的通融下,岛政府同意放宽期限。但是大个不屈不饶,每天骑车锻炼身体去岛政府告状不止:法律!大个一身褐毛。我真想一汽枪打了他,他就该躺在地上。可惜这理想我们只能是对每一只临刑的鸡说说了。多好的鸡,冠子也红,羽毛也圆,温柔敦厚。我抓腿,雷持刀,一窝脖子,就开始对鸡的灵魂说:找大个去!找大个去!大个就住山下!快去告他!找大个去!找大个去!……
  血流着,鸡挣命,最后腿猛然伸直,像是很快乐似的;我们还在说:别忘了!去找大个……
  一桶鸡毛,一桶热血,一桶肠子,一盆肚子里的蛋;还有一盆鸡腿,一袋鸡翅膀。夜凉下来,十二点了,三十四个鸡的灵魂飞到山下去了。

六十八
  岛上到处是卖鸡的广告,集上,路口,《海湾新闻》里,到处写最便宜最好的蛋鸡,洛城红鸡,一天一个大蛋,自然产。岛人便走到山间来,电话一会儿一响。有的带着小孩子来看,有的拿着捉龙虾的铁笼,有的来要鸡粪,有的全家穿得笔挺,来相一只鸡。最美的鸡被选走了。
  豹花和公主真正漂亮,冠子微红,神色沉静,一白一花,如玉一般,在黄昏的光中真能把人看呆了;女孩子也不会那么寂静一动不动,微妙地振荡出一个声音。<BR>  每一代鸡都有这样的美丽,都有一只两只在长大时,身体长长的,色泽洁净;每一代都有这样一刻,让时间停住。

六十九
  六十只鸡逃生去了。巫术老太太也买了我们的鸡,把它和黄水仙放在一起说了不少话。另一个老太太白发如云,在集上拦住谢烨说,鸡太好了,她会一直养下去,问这鸡能活多久。
  除了十二只鸡外,一百零八只鸡只有三天可活了。水开了,拔毛;烧火,加柴。我一次八只地把它们提上去过,现在又八只一次地把它们提下来,才半年的时间。
  它们都重了,不是我心情重才重的。中国有九斤黄,它们每一只都有十斤,提八十多斤,即使是下山也还是重。它们在我一手一个的笼子里观赏风景,大概像坐在过山车里一样。那么快,它们从呆若木鸡,到生鸡勃勃,现在是杀鸡四伏了。
  我磨一下刀,递给谢烨,换下另一把,再磨,再抓住鸡腿,拔毛。鸡翻白眼,没死的又站起来,娃哩吓哭了,他才满两岁。一岁半鸡刚来的时候,一个早上他竟然独自爬上一级级台阶,上到山上坐在那里看鸡。他再往山上去的时候,就没有鸡了。这是最后一幕。点一点,一二三,三个人还在,其余的都要没命了。鸡毛堆起来,开水倒下去,挖大坑,那么光亮的毛羽,那么鲜艳的内脏,我扎过鸡毛簟,每次吃鸡也都有过节的气象,而现在呼噜往坑里一倒,苍蝇像黑风暴一样,蛆白白的,还活着的鸡眼睛僵僵地盯在那里。
  手破了红肿起来,得换破得不厉害的手接着拔鸡毛。猫来了,狗也吠了,待死的太后白云母忽然直起脖子长叫。雷那么好看,偏成了女屠夫。雷叹道:“怎么大个不来呀!”

七十
  执法者来了,准时,上午九点。带笼子的专门卡车停在路口。她走上来:“哈罗!”同我们打招呼。这女士是管全岛狗的,没上税的狗都归她抓起来。所以雷尊她为“狗官”。
  我看着大笼子车,小人之心度狗官:复活节近了,狗官想吃我们的健康活鸡!可不是吗?她说买,至今也不见拿钱。她就等着大限期到,好没收白吃!她后边还跟着个大小伙子,那是她的司机。
  狗官面含微笑。我就把盆里的鸡头给她,一个个眼睛半睁半闭发白的鸡头。我已经不想他们曾经是鸡了,更不会去分辨白云母或者海珍珠。狗官很认真地数,点过的就落进她的袋里。阳光灿烂,一桶血里淹死了无数苍蝇。那个跟她上来的小伙子神情不对,往后退一步又退一步,我有些恶意地对他笑了笑。
  狗官数到六十了,雷还在杀。“冰箱里还有头,塑料袋里。”雷让我去拿。
  我又拽下雷刚杀断颈的两个鸡头,一并丢给狗官。“八十二、八十三。”她数完了说:“剩下的五点前杀完。”她没有没收我们的活鸡。

七十一
  狗官和她的一口袋鸡头下了山就再没回来。那个司机小伙子走得更快,一定被这伙中国土著吓坏了。斩首一百,以首级论功,中国古来如此,原来西洋、南洋也不例外。
  大个也不知看没看到那些鸡头。狗官应该会把那一口袋不会叫的鸡头,拿给他看吧?——看一看,你不要它们叫,它们就不叫了。
  偶尔在路上,他骑车碰上我们,就把头低了。他再也没来买我们的鸡蛋。

七十二
  我不愿再上山了,去走那一个个台阶。我用山石筑的台阶。不愿去看我在晴天雨天里修起的鸡楼,看树,可以筑一个更大的鸡舍,筑在鲜花大树上,日落以后还有太阳,下边养鹅,吃草,养兔子、羊、马,我还要为鸟修一个房子。<BR>  一个家,从十一岁起,我就想有一个家,在山上,筑起城来,交错而起,上边有大炮,我用铅铸货币和炮弹,我做弓箭,用风车提水,用沼气发电,自己筑窑,烧磁砖,我挖很深的山洞,里边有铝铸的地板,和食品,有铜炉子。我的木吊桥升得高高,下边一个小篮子放钱,提上来,可以买我们的鸡蛋……
  我把兔子都送了人,黑鼻子的加里福尼亚兔,送给两个孩子,把窝拆了,木板丢到山下。电也拆了,穿山的电线不再有意义,徒生危险,我的老虎钳子就给打飞了一次。

七十三
  一个梦,二十年,也够长的了。我多想有人能喜欢这个梦。现在没有了。我又回到我疲倦的路上,我的诗里。我画过画,养过鸡,养过乌鸦和豚鼠,种桔树和无花果,雷说得对,这些都要钱。
  写一些字给别人,给自己。我不太相信自然,吃饱了和没吃饭看见的自然是不同的。我肯定最老的中国,我喜欢土地,黑色的好的土地,开花,长树长草,人可以辛辛苦苦地种萝卜,种上几十次萝卜、土豆,让一生过去,把生命用尽,挺好。可这还不够。
  ——我想有人喜欢这些事,沆瀣一气,有一个兴致。

七十四
  我把路修到山上
  采果子给你
  我摘果子 从那些死了的树上
  一百年前 鲜艳的果子
  
    我把它给你 我的孩子
       你的头发
  一直垂到地上 一直垂着
  抬起头来
  对我慢慢微笑

七十五
  闵教授去了法国。保加利亚人卖掉了房子。海豚人在城里等飞碟。
  狗攻破了荒凉的鸡圈,他们在铁丝网上挖了个大洞,路上洒了些鸡毛,大屠杀后的十三个幸存者没了,愣了一会,发现还有一只小中国鸡和两只蛋鸡飞到了树上。
  “怎么狗会吃鸡呢?”有人在电话里问。我只好说:“也许那些狗还没完全进化成狗吧。”
  又去老瑞查德家拿冻着的鸡腿,并借他们的小狗来闻闻狗踪,想侦察出谁家的狗恢复了自然的狼性。那只小黄狗听令地闻了闻洒地的鸡毛,就径直回自家去了。
  我们跟着它走了一会,一点希望也没有,倒是老瑞查德有办法,不等天亮就把____和五星红旗都升起来了。(现存手稿止于此)
蓝妮 发表于 2004-4-17 19:47:51 | 显示全部楼层
顾城精神有一些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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