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顾城1991年七八月间写在岛上的一篇纪实草纲。当时李英到来约一年,对她讲说她到来以前的岛上生活使他零零散散在一些废文件纸的背面简约写了些记述。现自十章和十九章起誊抄于下。
前九章尚未进入有关养鸡的记述,十五至十八章重在描述种地、采集野物,暂且略去。原文“二十三”章之下便是“三十四”章,作者显然续写时读错了自己标写的序号。这里一概依循原文。原文中时写“谢烨”,时写“雷”,均保持不动。文中符号 *为誊抄者加,并在章后作注。
十章自移入岛上贷款买下的没电没火的老屋之后写起。海豚人是前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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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上帝把一切安排好了,就是没留图纸。这是我坚信不移的。
我用铁丝把一个锈镐头装到一个支帐蓬的木棍上,到处乱挖。竟挖出了三节烟囱。虽然每节比每节细一倍,但并不要紧。把头发剪了和上红泥,一抹,第二节还没装上,烟囱就冒烟了。这是潮湿的冬季,谢烨说要有热水。第一个晚上,谢烨说要有光。我就盯上了这个铁炉子。海豚人说有了这个房子就有了这个铁炉子,坏了几十年了,他的上一届房主就说没人点着过。炉子充满了蜘蛛网、老鼠屎和史前灰渣,我一清扫就扫出了半截土蜡烛!就有了光。
看着就断定少了部件,在乱电线和旧锉旧刨堆里东拾西捡,真就眼前一亮,就有这样的奇迹,尽管裂了而且缺了一块,三番五折炉子就燃起了火!穿过几代人,这个炉子就是奔我来的。
谢烨说烤箱得能烤,洗衣机得能洗,要有电。“不是我说是娃哩说。”谢烨强调。娃四个月,能从沙发上摔下来了。
我在紫漆剥落的外墙角看见了胎迹斑斑的旧电表,电线卡断卷起在一米上方。找电工一千五百块,装电起码就是这个价钱。
我搜索我脑瓜里还储有哪些电力知识,那该是二十年前通读《辞海》时混入的,我还拉过一个电闸,救下了老弱病残木工组的一老一傻,全部理论和实践,我也就这么些了。
谢烨在烧火,烧水,对付尿布。我在改锥、剪刀对付电闸。正乱着,“哈罗”一声,保加利亚人出现了。
十一
保加利亚人是我们最近的邻居,长着大大的勾鼻子,眼睛也挺瞪个儿,讲一句话,就前进半步,推推你的肩膀;因此没有朋友。
第一次他看见我就很兴奋,捋捋我中山服的领子说:“周!”
“什么?”我在想是哪国外语。
他又进了半步:“周!”还点点我的眉毛。
哦,我领悟:周恩来!
“吓!古德曼*!”他又点我的娃娃,肉墩墩的一个:“毛!”
这好懂,毛泽东;毛泽东是周恩来的__,至少周是很好的保姆。
“古德曼!”毛也是一个好人。
保加利亚人的中文说完了,但他还会说俄语。
“斯大林!吓!古德曼!吓!”
“希特勒!吓!古德曼!吓!”
我们的外交活动就是这样的。保加利亚人有了个浑名叫“退休纳粹”。
* 古德曼:Good man——好人;好样儿的。
十二
退休纳粹拿了两个鸡蛋,又拿了两个,给一岁半的毛泽东吃。
“埃个*!”没吃早饭的谢烨非常崇拜。退休纳粹得意得很,又拿出一迭照片——孙儿、孙女都挺好看。孙女眼睛乌亮,像土耳其人。退休纳粹还有九十岁的妈。他跑出来三十五年了,拿一把手枪,跑到土耳其,又跑到这儿。喜欢斯大林的人,为什么要跑那么快,我到今天也不明白。
他妈白发银银地站在个小房子前,周围都是鸡,大鸡。谢烨看得开心,她会杀鸡。
* 埃个:英文egg. 鸡蛋。
十三
退休纳粹想家,也喜欢鸡。他去奥克兰提回来七只。外国人大鸡也大,有红鸡、花鸡,个个大且宽方,像老舍里的方墩。淡红、淡褐,有的有斑纹,色彩光润,伸头吃外边的草。蛋大得手握不住,一般都相当鸭蛋大小。
退休纳粹的夫人,毕瑟林老太太,提着篮子到山下去,把蛋卖给山下小店。
十四
卢梭的《湖边漫步》,一半写了吃的问题。种豆吃土拨鼠看来是自由的先决条件。
吃,这真是个可怕的问题。我们带来的一袋饼和三瓶煮花生一个星期就吃完了。在我装烟囱的时候,地里的虫子又吃完了我从奥克兰带来的菜苗。只剩下两根葱和一个搬家前捡的芹菜根还活着。这一季收成是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况乎山坡阴暗陡峭。我开梯田一块桌子大的石头,竟从山顶直滚到公路上。只听它不断撞树时发出的沉闷声音,却全然不见它翻滚的踪影,直到它堵住了公路。我紧急打开石头,将几十个碎块搬到一边。种东西太遥远了,得几个月。
鲁滨逊吃鸟。芦苇荡里吃芦根。神农氏就更不用说了。
十九
在试煮了一个马路上惨死的刺猬之后,我们小小的中华人民凑和国的国民,有点人心浮动。
采集业看来不行。那刺猬的气味我一直清除不出记忆。停止呼吸的鼻孔还煮出了胶泥
林业的前景也不好。死树倒树已经烧尽,要再做饭只好砍活树。活树要晾三个月才能烧火。砍活树是很可怕的,活像谋杀。有一天刮风,我从山上跑下来,把谢烨吓了一跳,问:怎么了?我说山上的老树精多极了。
农业有进展。用十几个星期垒出的梯田,长出的豆被野山羊吃了。我抓一把叉,追羊到山顶,回来又用线花了三天下套子。
狩猎业拿汽枪打了一只鸟,只撕下两缕肉喂了娃哩,要是不能一枪一个就超过买肉的价了,而且还冒险犯法,不是国法,是岛上的绿法,比国法还厉害,岛上有“绿色森林和鸟”,是个有牺牲精神的组织,坚决捍卫鸟的生命自由不受侵犯。
看来唯一的希望在畜牧业。
二十
谢烨拿菜刀在树丛里乱砍,发现了上山台阶遗迹。看得出山阶曾经是石块拦出的,已经松散,又被山泥覆盖,显然多年没人走过,上面长出的小树都核桃粗了。披荆斩棘冲过了妩媚的野李子、山茶条、君子兰、迎春花和各种怪异新奇的藤条灌木丛后,她好像中了魔,一直砍下去,到达了一棵开满了鲜艳花朵的大大的树下。后来这棵树就定名为鲜花大树了。
月亮升起来,乌黑的鸟在花间吃蜜。她看着忽然大声叫我。我在搬荆条锯木头实实在在地积累燃料,抬腿就跑被绊了一跤。她给我看一个烧毁的小棚,朽坏的篾子上有个塑料假蛋。
天呐,“这是引鸡生蛋用的。这有过一个鸡圈。这可以养鸡。”我说出一连串的结论。
养鸡!希望所在。这天我手持开山斧,真正相信,上帝处心积虑,而我正好走在他指引的道路上。
二十一
我十二岁离开北京时,读过两本书。一本是法布尔的《昆虫的故事》。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六七千年前,埃及农民在灌溉洋葱田时,就注意到这种甲虫,它们把它叫神圣的甲虫。另一本就是养禽学。我们的畜牧业可以从此开始。
你想,且不说鸡生蛋,蛋生鸡的壮丽前景,仅鸡粪一项就蔚为大观——可种树,可卖,可产生沼气作饭取暖。当然还可直接长蛆和蚯蚓成为饲料,这是蛋白质循环的最短途径。人类创造的一切文化不都是为了让这项循环最终通过嘴巴吗?
说了半天,保守党谢烨终于投了赞成票,拿出了最后的钱。
四级投资:1.鸡和小鸡舍;2.大鸡舍和鸡运动场;3.实验鸡地(基地)包括鸡粪收集处理使用系统;4.沼气池。
先实践第一级投资。谢烨依旧疑心重重,但是她太想吃鸡蛋了。
二十二
钉子、树干、一个旧窗子、锈铁皮,第一个小鸡舍在斜坡上站起来了,可以从后边拿蛋,不用进去踩鸡粪、撞脑袋。仅这一点,就比退休纳粹的保加利亚鸡窝高明。我画了好几张图纸。
一期工程用了三斤钉子,半袋水泥,都是剩在我们屋里的,一分钱没花。谢烨有点开心的样子,绕三绕四地摘野果,不抱娃娃而是上来看我水泥垒地基。她和我一块儿从土里找石头,提水洗干净。
坡陡极了,我专门挖了一小块平地,用木头拦好,让她站在上面观礼,把拿蛋的小门开开关关。
二十三
集上的老太太长一个大瘤,抱着她的黑鸡说话。我们都已付过钱了,她却抱着两只鸡不放,还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快哭了的样子。别是一种巫术吧?她是个老住户。每个集都来。岛上的小报《海湾新闻》还登过她的照片。她在一个大菜市边上摆她的小摊儿,一个拳头大的洋白菜,几个李子,一束哪都有的黄水仙,配上谢烨吃过的野韭菜花,还有这两只黑鸡。
——16块钱。
回来的路上,退休纳粹停车换轮子。我们走进路边的农具店,一个大胖女子站在中央,告诉我们中国鸡。我们细看,那大鸟笼里关的是六只乌骨鸡。
“这是补的。”我像真正的中国人那么说。谢烨看的却是价钱。
三元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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