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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劈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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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li 发表于 2004-7-2 22:09: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螳螂

(一)

  要不是因为黄毛,我不会进那个古怪的聊天室的。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黄毛才是。黄毛是同事的朋友,跟我们有个合作项目,来往没几次就熟了,听说我在给单位做网页,没事就往我这儿跑。黄毛说:“螳螂,请教。”我一听黄毛说请教就开始头皮发麻。我说:“黄毛,别说请教,算我求你了,要说你就说探讨。”黄毛没理我这个碴,开始问我一些网络问题,在他眼里,我是个实打实的网络专家,“你说你不懂,那你怎么会做网页?”我没法跟他解释做网页跟懂网络是两码子事,网页那个东西就是为不懂网络的人准备的。黄毛谈起的问题都非常深奥,有关网络的专业名词一叠叠地从他薄薄的嘴唇中冒出来,我只有傻张着大口,“啊,啊”地听着。这些个问题他不懂,我也不懂,但我答应帮他问问。我说:“黄毛,你把你的EMAIL地址告诉我,我找到答案后就给你寄过去。”黄毛说:“我没有上网。”我一下子愣在哪儿了,“没上网你问什么黑客、防火墙?”黄毛说:“我这不正跟你学吗。”

  我咽了口唾沫,问他:“这些个词你都是从哪听说的?”黄毛理直气壮地说:“杂志上,报纸上,我订了好几份电脑方面的杂志,上面基本上都在谈网络。”我差点没晕过去,敢情被他给唬住了,连个“菜鸟”都不是,我还当鹰供着。我说:“你赶紧,出大门往右走,没多远就是电信局,填个单子就上网了,这个月大优惠,不收上网费。”黄毛又嘀咕了一句:“我还没电脑呢。”
  我定了会儿神,闹清楚黄毛没有朝我借钱买电脑的意思,赶紧找个借口溜了。

  没过多久,黄毛又来了,眼睛馋馋地看着我办公桌上新换的电脑,从键盘开始问起,一件件地打听价格。其实黄毛并非没钱买电脑,作为一个收藏爱好者,他实在受不了电脑那种掉价速度。黄毛喜欢收藏烟盒,他说他收藏的每个烟盒在买下的瞬时就开始升值,而电脑呢,还没出商店门,价格就已经掉了一半。黄毛说他收集到的珍品里有一种烟当时只买三分钱,是建国以来最便宜的香烟,而现在光烟盒就值3000元。打死我我也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三分钱一盒的香烟,这相当于电脑60元一台,就是当铁卖也不止这个价;我也不相信一个烂烟盒可以卖到3000元,这相当于一台电脑光机箱就要30万!我不能跟黄毛谈经济,否则一上午他得向我“请教”索罗斯。我准备跟他谈点哲学,我说:“毛主席说:只争朝夕……”
  黄毛的眼睛亮了起来,发出狼眼一般的绿色,如同刚出道的小偷发现了抽屉里的钻石,如同沙漠中孤独的旅者发现了清泉,如同久居深山偶近人烟的和尚发现了女人,如同……
  我对自己肃然起敬,脸上浮现大度的微笑,佛祖一言破禅之后,也会这么笑的。
  黄毛喃喃自语:“只争朝夕只争朝夕。”
  我意犹未尽,说:“在电脑前面,你会觉得世界为了打开了另一个窗口,分分秒秒都值回它在现实无耻的商品社会中所丢失的价值,以往没有电脑的日子如同虚设……”

  黄毛原本干黄如枯发的脸渐渐红润起来,他打断我的话,自顾自地说起来:“‘只争朝夕’是唯一一个以毛泽东诗词命名的烟牌,1969年产于一个小城市破烂不堪的烟厂,配制‘只争朝夕’的师傅是当时中国最著名的烟草专家,他当时是下放右派,为了配合当时的形势而破例起用。‘只争朝夕’味道奇佳,价格却便宜得一塌糊涂,很少出现在市面上,只有当地的权贵才有权享用。”
  “时日不长,当地的另一派夺了权,在镇压另一派时,竟说用毛主席诗词来命名香烟是对伟大领袖的大不敬,‘只争朝夕’被勒令停产,所有库存烟盒被付之一炬,烟草专家也被斗死。”
  “据说,‘只争朝夕’的烟盒设计是由当地一个极有艺术才华却对政治斗争感兴趣的革委会副主任所完成,画面主体是一个面向朝阳而立的姑娘,姑娘的脸部和身体竟然用了当时很少使用的逆光效果来勾勒,因而显出一种与革命精神很不相衬的媚态。烟盒设计后来也成了罪状之一。这位副主任被对立派赶下台后精神失常,现已不知所踪。”
  我点起一根烟,朝黄毛喷了一口,我没想到黄毛的语言竟能如此流利和富有感染性。黄毛不抽烟,他只收集烟盒。
  “全国的烟盒收藏者不少,但知道‘只争朝夕’的不超过十个,拥有‘只争朝夕’烟盒的绝不会超过五个,而且根本不知道是谁。如果有人要出让,要多少价我都……”

  黄毛的神情颇有点沮丧。我从不收藏什么,对集邮之类的玩意儿从来都是嗤之以鼻,但我理解黄毛这类“民间收藏家”的怪癖,对某件向往以久的东西上了心,你让他拿老婆换他都肯。
  黄毛没老婆,也没女朋友,就是有,我也不会存何居心,朋友妻,不可戏。我说:“黄毛,等我有空了,帮你上网查查。”我这么说是因为看他那个可怜样,实在有点不忍心。
  “网上查?”黄毛怪怪地笑了,“网上能找到‘只争朝夕’?”
  我有点恼怒。我以前吹牛的时候常说:凡是你能想得到的,网上都能查到。可我指得是英文网站。中国网络普及才几年?就那么几个网站不是新闻就是文学,要不就是盗版软件注册号码,有特色的东西太少。我不过是安慰安慰他而已。
  我说:“当然能。你就等好消息吧。”
  黄毛一脸狐疑,走了。


(二)

  “答案就在街角,答案已不重要……”电脑上MP3播放器正在播放着一首不知名的英文歌曲,我试图把其中反复吟哦的两句翻译成中文,这多少影响了我的思路。
  我正在给自己安排一个任务:在网上寻找“只争朝夕”!我估计,网上查到“只争朝夕”烟盒的可能性近乎为零,对于几乎是注定了的结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多少令我有一丝悲壮的感觉。按部就班的生活和工作,使得我们已不知人生的悲壮为何物。如果现实中没有,不妨去网上制造一个。既然网上充斥了那么的网络爱情故事,多一份网上的悲壮,似也不为过。
  那首英文歌曲破坏了我的思路,我选择的第一个中文搜索站因其海外融资的成功和商业运作而闻名,可搜索效果却奇差,这我早就知道。可是,它有个出色的名字,在我一心二用的时候,那个出色的名字帮了忙。我认为,是帮了它的忙,尽管是我用它,而不是它用我。
  用“烟盒”做主题词,很快就查到了一大堆烟草公司,没有哪家公司有“只争朝夕”这个品牌,所幸的是找到了一个可能与收藏烟盒有关的网站,但进去后没看到什么具体内容,最多只是怀念儿时的文学作品;用“只争朝夕”做主题词,搜寻的结果多少有点出乎意料,除了关于毛泽东的网站(甚至有不少BIG5码的)外,还有不少传统媒体的网站,我选择性地进了两个,很有意思,都是为某个公司或者工厂的老总吹嘘的文章里用到了这个词,典型的有价新闻,居然也上了网。
  利用主题词进行搜寻,常在中文网玩的人大致能猜得到结果,资料的精深谈不到,多样性就更别提了。中文网站在WEB世界里,大概连1%都占不到。

  我决定换一种方式,尽管我天生的惰性提醒我同样不大可能会有什么结果,我还是决定一试。那丝悲壮的感觉尚未褪尽。黄毛告诉过我“只争朝夕”的出产地,也许以逐级地域的方式,可以避免搜索网站和搜索引擎的双重愚蠢。
  我去了那个城市,在网上。那个城市在网上的名声远超它在现实世界的地位,原因很简单,它的169网站是中国最早推出个人免费网页服务的网站之一,使得到处寻觅“安家”场所但囊中羞涩的中国“网虫”们趋之若骛,因而名声大噪。考虑到中国网络的刚刚起步,目前中国大陆的“网虫”大多有着较高的学历和收入,代表着相当大的商品市场,因而一个优秀的网管给这个城市带来的巨大广告价值,难以估量。
  在那个城市的169网站有关免费个人网页的介绍里,有许多的栏目,我首挑“艺术与生活”点入,挨个查看每个网页的介绍。没有结果。正当我准备退出来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个中国的烟盒收藏者也许不会把烟盒看作是艺术品,他或者会把自己的收藏看作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行为……我这时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热衷于寻找这个烟盒了,实际上是黄毛说的“只争朝夕”的故事打动了我,我一直在期望能在网络上找到烟盒的设计者或者与之关联的人物。而不是什么悲壮,悲壮是我给自己的好奇寻找到的高尚理由。

  如果烟盒的设计者还活着,他会上网吗?他是否还在这个城市?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我点入了另一个栏目“哲学与人生”。
  依然没有结果。有关个人网页内容的介绍基本上都是有趣而含混,从里面找不到任何有关“只争朝夕”的蛛丝马迹。
  有一个网页名称吸引了我的注意,“大劈棺”。这个粗俗的名字背后有一种宿命论调侃的味道,更为有趣的是它的网页介绍:
  “我从小就喜欢看魔术表演,最喜欢看的一个戏法就是大劈棺。但这个网页并不是讲魔术的。”
  “咔”的一声,掉线了。其实今天能撑这么久已是奇迹,我可怜的MODEM。
 楼主| kali 发表于 2004-7-2 22:15:0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黄毛打来电话,说:“螳螂,请教。”我决定先发制人,恶狠狠地说:“黄毛,你什么时候交货,现在我们整个课题组都在等你一个人了。”黄毛声音低了下来,说:“下个星期吧,最近我太忙了。”我放缓了口气,只要他不跟我提“只争朝夕”,我也不打算在课题上太难为他,问道:“最近在忙什么?”黄毛说:“我上网了!”黄毛的声音急促促的,很兴奋的样子,象是一个从未尝过甜味的孩子,刚吃到糖果。
  我说:“哦。”
  黄毛的声音愈发兴高采烈,说:“我自己买了个电脑,卖电脑的给了我20个小时的免费上网时间,这两天我一直在网上玩,真有趣,要啥有啥。”
  黄毛在他们单位里也算是计算机高手了,他们老板很舍得化钱买电脑,但无论如何都不肯上网。按黄毛的工作性质,如果我是他的老板,我也不会化那笔冤枉钱让员工上网玩的。
  黄毛继续说:“你上网时间久,给我推荐几个有趣的网站吧。”
  我不知道黄毛在网上都看了些什么,通常,一个年轻小伙子说在网上要啥有啥,基本上可以肯定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带色的。
  我说:“我很少在网上逛的,通常只是看看EMAIL。你不说你要找烟盒吗?我找到了几个烟盒收藏者的网站,有老外的呢,你看得懂英文吗?”
  黄毛说:“我现在不玩烟盒了,我把它们都卖了,这不,换了台电脑。”
  我松了口气,看来黄毛不会逼着我要“只争朝夕”了。他有了新玩具,很快就把旧的丢了。可以预见的是,这类收藏癖很快就会在网络上成为高手,最终走向偏门,对于没有到手的东西,比如别人的密码,他们有超出常人的兴趣和耐心。

  放下电话,我颇有点失落的感觉。本来我已有所打算,如果黄毛逼我兑现诺言,帮他在网上找那个莫名其妙的烟盒,我会把这看作是一个要挟他尽快完成课题的手段。黄毛陷入对网络的热恋,不是什么好消息,至少我们的课题得耽误一阵子了。又有一个热爱工作并且有着高雅爱好的青年“堕落”了,我想。
  黄毛随手丢弃了他多年收集下来的烟盒,儿时刻骨铭心的爱好在流行词汇的轰炸下化为烟云。这个流行词汇就是——网络。


(四)

  每个人都有百无聊赖的时候,每个人的打发方式不尽相同。我上网。记得在某个BBS上见过这么一段话:沉迷于网络的人大多在现实社会中深感无能为力;无能为力感使一部分人信了教,一部分人迷上了网,后者自称网民。
  我大概还算不上什么网民,真正的网民是不会计较上网时间所代表的费用,而我在乎。

  但我还是去了“大劈棺”。如果我找不到“只争朝夕”,至少也应该找个跟它接近的。在我去过的所有网页里,只有“大劈棺”和“只争朝夕”在哲学的层面上最接近。其实按字面意思,“新雨寺”最接近“只争朝夕”,可那个地方我常去,那儿几乎每个角落每个连接我都曾翻过,虽然有“革委会主任”,但肯定没有烟盒。
  令我吃惊的是,“大劈棺”网页的首页就是一个聊天室。这种古怪的设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它的主人如果不是太傻就是太精。
  “您是第一百零八个来客。”有个叫无影子的窜了出来,聊天栏上出现了一排红字:“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我在签名栏输入自己的网名,也打上去一排字:“我刚发了工资,我的工资单也是108号。”
  无影子马上回音,“恭喜恭喜。”
  这时我才注意到,整个聊天室就我们两个人。我问道:“你是这儿的主人吗?”
  “就算是吧。”无影子回答的速度很快,如果把网络延搁的时间考虑进去,他码字的速度至少是我的两倍。
  “你的网页设计得很有意思。”我加快了输入速度,写:“为什么叫‘大劈棺’?”
  无影子好象早就预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没过几秒钟,他的回答就出现在屏幕上,“大劈棺是个传统魔术也叫大变活人。魔术师把姑娘放进棺材里并把棺材拦腰横断。有趣的是姑娘仍然活着,扭头,招手,动脚……”
  这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这个魔术的底细呢。我突然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我想了想,输入了几个英文字母“BOT”。
  无影子好象是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不懂。”
  “哈哈哈,他还是个孩子。”聊天栏出现了一行字,一个叫“无音子”的人突然冒了出来。
  “这孩子还不错吧?”无音子码字的速度也不慢,“不过,他现在只是一个数据库水平。你常玩MUD吗?”
  “不大会玩。BOT做到这份,也算很不错了。”我问道:“你是MUD高手吧?”
  无音子答道:“我也不大玩MUD。我的课题是智能检索,所以就弄了个程序玩了玩,你不要见怪。”
  在网上,很难碰到象无音子这么客气的人。我突然来了兴致想与他多聊聊,“你的BOT能自动与人对答,基本上都聊到‘点子’上,不容易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无影子插了话:“没有想象得那么难。其实就是分割词类加数据库检索和数据库合成。”
  无音子和无影子突然从聊天室里消失了,整个聊天室里空空如也,甚至连我的名字也消失了。我试图再次加入,却没有任何反应。
  我撤了出来,并断了线。


(五)

  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网上的一些“纷争”吸引过去,“只争朝夕”和“大劈棺”只是滑网过程中的一段小小插曲。黄毛还是打电话来问这问那,但越来越少;我打过去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我在网络上遇到的问题,基本上都能在黄毛那里得到解答。
  黄毛告诉我他常在一个BBS上玩,我去看了几回,黄毛在那里和几个女孩子打得火热,看上去,有发展成“特殊关系”的可能。我注意到,黄毛并没有在BBS上发布求购“只争朝夕”的广告,他大概已经忘了这回事。我也忘了“大劈棺”。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接到无音子的EMAIL,我不知道无音子怎么找到了我,当初在进他的聊天室时,我并没有留下EMAIL地址。象他那种人,总会有办法的。
  无音子写到:“那天不辞而别,实在抱歉。服务器出了故障。无影子渐渐长大了,你如果有空,不妨来看看他。”
  我明白无音子的意思是希望我去帮他测试一下。
  我去了“大劈棺”,首页还是那个聊天室,但多了些色彩。无影子很快冒了出来,在老一套的欢迎词之后,又加了一句“咦,你已经来了两次了”。我被他的“咦”逗得笑了起来。我问道:“你的主人呢?”“我就是主人。”无影子说:“你是个医生吧?”我说:“我原先是,现在干别的了。”“哦。你抽烟吗?”“抽,但不多。”“最好别抽了,赶紧戒掉吧。”
  我发现无影子的“话”里多了许多语气助词,大概是想让它更象个真人吧。其实没必要。知道无影子是个BOT,我很难在这样的“聊天”中调动情绪,不如来点恶作剧,我问:“你抽吗?”“过去抽得很厉害,现在没法抽了。”
  “你生病了?”“是,一场大病!”BOT里会有BUG,但BOT会抽烟和生病也太过神奇。“你是无影子,还是无音子?”“无影子就是无音子,无音子就是无影子。”
  这大概是无音子早就准备好了的答案。我继续问下去:“你得的什么病?”
  过了好一阵,无影子才回答:“口腔癌。医生说是抽烟抽的。”
  我在聊天栏上打了一长串的“哈哈”,又写道:“是无音子让你得的吗?嫌你的话太多了?”
  “不是。”无音子冒了出来,“我去年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我大概还能活一阵子,但是,我没法说话了。”
  “哦。”
  “我只有在网上打字聊天时,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个‘正常人’……”

  该死的,又掉线了!我连忙重新拨号上网,却怎么也上不去,总是“无法建立连接”。
  刚刚起步的中国网络技术上没有保障,这我理解,毕竟是新手;网络费用价格奇高,这我也理解,毕竟是垄断。只要别再接到愚蠢至极的封堵命令就行了,我宁愿它们是“机械”故障。
  到了晚上,一切正常,我意外地收到了无音子的EMAIL。
  “……我只有在网上打字聊天时,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个正常人。我在BBS、MUD、IRC上大玩特玩,颇有点名气。病痛不断地警告我,在这世上我已时日不多。我常想,若是我能永远地在网上活下去该多好,于是,我就制作了一个化身‘无影子’。其实并不难,和我以前所做的课题颇有相通之处。我希望它就是我,我不断地修改它的数据库,让它更象是我在说话。可惜,我做不到,因为我自己也搞不清究竟会想些什么说什么。我试着不断地写着什么,让它根据我写下的东西,就语词部分自动调整加权。实验了很久,在经过许多的混乱之后,渐渐令它可以‘自动’地‘模仿’我的说话方式。但它还不是我,因为它不能想我这样思维。我放弃了让它思维的想法,这太难。但它至少应该象我。中国字并不多,常见的只有三千左右,但字组成的词则是天量,我只选取其中比较固定的用法,然后再构句,句子才能反映观点和思维,但构句最难。动态的连接字或和词,即便是用最简便的统计手段,一个庞大的数据库也是不能缺少的,我希望我就是那个数据库。”
  “你是搞神经电生理的吧?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能否将人的思维提取出来?这样,它就有足够的数据库了——我的特征数据库。”
  “我已时日不多……”
  我这时才明白“大劈棺”的含义。我想找“只争朝夕”,却阴差阳错地碰到了“大劈棺”。无音子强调自己“时日不多”,却不肯放弃,恰恰也就是“只争朝夕”。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安排,你总能找到你要找的,只是变了一种方式而已。以博大之网,做为冥冥的替代,也许是现实中最切合的安排了。


(六)

  “这是不可能的,只到目前为之,我还没听说那个实验室能把人的思维‘提取’出来。尽管有人在尝试利用特殊的断层扫描技术来发现人脑思维的特定区域,或者不同思维模式所造成的不同的图象学表现,但离‘提取思维’还差得很远……”
  我给无音子回EMAIL的时候,黄毛打来电话,黄毛说:“螳螂,请教。”我说:“请教什么,现在你比我懂得多得多。”黄毛说:“你上次说网上有个地方代写情书的……”我说:“怎么这么快,都要写情书了。”黄毛呵呵地笑了,说:“网络时代嘛,什么都是快的,写情书也要快,每天一封,没软件帮忙,我就不用干活了。”我说:“我只知道有个英文站点,你那破水平就不用去了。”
  跟黄毛闲扯了一番后放下电话,心想着无音子大概也有个什么心上人,否则他不会有这么大的动力去做这种事。他大概希望自己能陪伴爱人直到永远,至少在网上。也许他要解决的不是什么技术问题,而是心结。网络爱情给人太多虚幻的感觉,现实的接触会因时间的流逝令感觉破碎,而网络不会。网络既及时又夸张,本应是爱情最好的滋生地。
  但这是无音子的私生活,我不想过多过问。即便他真得存在这么一个心结,也不是我的能力所能解开。
  我接下去写到:“我想你所要解决的其实是抽象思维问题,抽象思维的本质是语言,思维的过程其实就是语言的流动。如果从语言的产生入手,或许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把语言进一步倒推为一种记忆,关于音调的记忆。进一步地倒推,就可以还原为控制音调的众多肌肉活动。而肌电是可以提取的。现在有很多实验室在为截肢患者做这方面的工作——提取残端肌电信号来控制机械臂的运动。因为大脑里还记忆着未截肢前肌肉的组合工作,还能正确地发出指令,指令终止于残端肌肉,但可以从残端肌肉群的电活动中分析判断出它原先的指令,进而控制机械臂的运动。”
  “思维过程,可能会通过语言的特点而泄露在控制声音的肌群中,尽管数量庞大,但利用现有的技术,可以做到逐一提取。利用这些肌电信号的组合与实验者自述进行比对,有可能发现它们之间的特征相关性。也许,这样做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其实说来容易,但做起来很难,因你不是搞这个方面专业的,我也就不一一详述它的难度了。”
  聊这些令我感到轻松,但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用,大概只是尽了一份朋友的情吧。实际上,我已把从未谋面的无音子当作了朋友。与其费尽心思为他解开什么心结,令他因彻底的放舍而从容,倒不如给他以希望。尽管我知道这希望非常渺茫,但能让他“忙”着,也不枉我在网上寻找“只争朝夕”的一番心血了。
  无音子很快回了信,他说:“多谢你写了这么多。其实我也曾想过用什么机器来帮我说话,你知道我做了很大的手术,已无法说话,象有的电影里那样把麦克风贴近喉部来说话都不行,切得太干净了。”
  “你的提议很有趣,你说很难实现,是不是你担心资金的问题?没问题,我有足够的钱。实际上我已化了不少,用于研究脑电波和思维的关系。我还请了几个搞医学研究的朋友帮忙,但脑电波的效果很差。你能帮助我吗?我会付给你报酬的,绝不低于你现在的收入。”
  我不知怎么回他这封信好。我回信道:“我很想帮助你,但根据我的经验,这类研究,是很难有什么具体成果的。我说的这些单单是一种未经证实的想法,尚未进行任何探索性的实验,甚至它的可能性也未经过专家论证。严格说来,这也不算不上是提取思维,因为真正的思维是不需要肌肉做主动运动的,而只有肌肉的主动运动,才可以使我们提取足够的信号。另外,如何分别提取如此之多的肌电信号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脑电波也许是个好主意,但脑电波是综合波,不确定因素太多,基本上不可能做到特征化。我并非这方面的专家,我目前的课题和这方面的研究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如果你确实有兴趣,不妨去找一些真正的行家来帮你。”
  我想了想,又加了一段,“也许你还没有找到绕开这些神经生理的难题而直达目的的捷径。如果你努力把你所想说的话全部写出来,不必浪费过多的时间去做一个永恒的‘自动答复机’,你的亲人依然会从这些文字中感受到你的存在。”
  无音子没有回信。
  我也未再去信。
 楼主| kali 发表于 2004-7-2 22:18:42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一年以来,发生了很多事。我离开了原单位,许多至今无法明了的变故令我无奈地离去。原单位坚持不肯取消我原先的入网帐号,并在我交出密码后立即换了新密码。我颇有些后悔,不该用工作信箱对外交往,但事到如今,也只有认了。这时我才知道用网上免费EMAIL信箱的好处。他们甚至当着我的面把我用的电脑重新格式化了,我的EMIAL存档和地址以及BOOKMARK都一洗而光。我没有要求他们帮我转发私人信件,即便是要求了,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在新单位里听说黄毛和他的BBS女友吹了,但没过多久就在另一个BBS上大出风头。而这时的我对逛网已没有多少兴趣了,除了仍在几个MAILINGLIST活动外,对旧日经常流连的BBS和网站已敬而远之。
  新单位里有个局域网,为了节省网络费用,每天只在固定时间段联结INTERNET,我们大多在这段时间里收发信件,如果时间空余,也顺便在网上玩玩。

  在一个闷热地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我给一个同事演示了如何在网站上看股票交易情况,突然想起,“大劈棺”就在这个网站的个人网页栏,便随即转了过去。
  一切照旧,首页还是那个聊天室,只是跳出来打招呼的聊客换了个新名字,叫“无因子”。我只是第2008个来访者,可见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个独特的网页。无因子提到我很久以前曾来过,却未提及我曾与这个网页的主人私下里通过好几封EMAIL。还是个BOT。
  无因子没有无影子那么饶舌,虽说有问必答,语言流畅得令初来者分不清真假,但分明可以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冷漠。也许是因为我认定它是个BOT,而我以往遇到的BOT总是热情过分。
  “无音子呢?还好吗?”我问。
  “谁是无音子,这儿只有无因子,就是我。:)”
  “原先这个网页的主人是叫无音子的,还有个无影子。”
  “哦,你以前来过这里?”
  我换了网名,登录的IP也与以前不同。我说:“我是螳螂。”
  “螳螂?你失踪很久了!我给你去过几封信,都没有回音。”
  “你真得是无音子?我换了单位了……”
  “哈哈,无音子=无影子=无因子。”
  我不耐烦起来,索性来点古怪的试试他的反应。一个BOT可以跟你谈足球,可以跟你谈围棋,但它肯定不会来虚的。
  我小心翼翼地输入一行字:“可能是一种声音”
  无因子很快地回应:“可能不是”
  我吃了一惊,心想无音子大概早就料到了这一招,已做了处理。
  “可能是鸽子划过天空——”,我又加了一句。
  “留在大地的影子”,无因子“想”了一下,补上了一句。
  我说:“无音子兄,别来无恙?”我已料定,这是无音子。
  无音子没有象我所预料的那样跳出来。无因子冷冰冰地回答道:“没什么大碍,我一直很好。”
  我输入“再见”,撤了出来。


(八)

  “螳螂兄,你好。写这封信来主要是告诉你一件事。我接到了通知,原先的那个网站不再允许外来程序运行了,只提供一般的网页服务;而且我占的空间也太大了。你知道哪里可以提供一个免费的‘栖身之处’?只要是UNIX系统就行,空间在50兆左右。”
  落款是“无因子”。这次是无因子‘自己’找到我的?
  我想了想,还是回了封EMAIL,“我帮不了你,你知道,我不是做这方面工作的。”
  送出EMAIL后,我又联了过去,把同样的话在聊天室上又写了一遍。
  无因子似乎早有预料,说了声“没关系”后突然问我道:“你是怎么找到这个网页的。”
  我告诉它我是帮朋友找一个稀有烟盒,偶尔碰到了“大劈棺”,觉得名字古怪,就转了进来。我还告诉它,我曾遇到过无影子,并和无音子交上了朋友,无音子说他想让自己永远地‘活’在网上,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没法帮他……
  无因子打断了我的输入,“你已经帮了他!”它很快又加了一句,“你要找的烟盒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它烟盒的名字很特别,叫“只争朝夕”。我把黄毛讲过的故事简略的告诉了它。
  “哦,那个烟盒是家父设计的。”
  我大吃一惊。
  无因子似乎不怎么激动,语气平静地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家父早已去世。我们家的男人几乎都是在达到一生中最热闹的日子里,面临死亡的降临……”
  我赶紧问道:“你父亲——那个设计了‘只争朝夕’的人,后来发生了什么故事?”
  无因子写道:“他死在精神病院,自杀的。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故事?”
  我当然想问。但我不得不承认,同时代人的故事对我的吸引力远逊于我对上一代人经历的好奇心。我与无音子年纪应该差不多,他不用告诉我什么,我基本上都猜得出来,唯一有点纳闷的就是他曾自称“不用担心钱”。但这也不奇怪,现在真正发了大财的人差不多都是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当然,我没有。
  我很快地输入一排字:“我当然想听你的故事,但你能不能先把你父亲的故事讲详细点。”
  我撒了个谎,“我有个朋友对你父亲的故事很感兴趣,想写一本书。”
  我不停地打字,竭力想说服他告诉我他父亲的故事,后来才发现,我后来打的字都没出现在聊天室上。
  线断了。我们单位的局域网与INTERNET的联结是定时开关的。
  我靠在椅背上,安静下来,突然打了个冷颤,觉得自己是那样的面目可憎。我忘了无音子的“时日不多”,也忘了无因子的辛酸求助……
  不期而遇地接近了某个目的,令我刹那间丧失了作为人的一个最基本的要素——同情心。我长大了,魔术师把刀从棺材上拦腰劈下的时刻,我不再惊恐地大叫,我大笑,我冲着棺材两头活动的头和脚大笑。多么精彩!多么有趣!多好的魔术!可这个魔术是由一个故事构成的,不论真假,这个故事的本质是血淋淋的。我已视而不见。


(九)

  当我再次来到“大劈棺”,已是第二天的下午。“大劈棺”的首页还是那个聊天室,只是已空无一人,没有无影子,没有无音子,也没有无因子。聊天室已输不进任何字句。
  那个死了的聊天室的下面多了一条横线,横线的下面有几段诗一样的句子:

  可能是一种声音
  可能不是
  可能是鸽子划过天空
  ——留在大地的影子

  从此,我未再与“大劈棺”有任何联系。

                   (完)
咖啡 发表于 2004-7-3 03:17:32 | 显示全部楼层
恩,恩,恩。。。。。。
咖啡 发表于 2004-7-3 03:19:2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质是血淋淋的。我已视而不见
水晶蝴蝶 发表于 2004-7-3 05:02:40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太懂,人都是自私的吧!
ZHM兔子 发表于 2004-7-30 18:27:20 | 显示全部楼层
真是的!搞个这种名字。
白激动了,还以为是跟戏有关的呢。
 楼主| kali 发表于 2004-7-31 09:22:14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吧,那就来个有关的。梦蝶、扇坟、试妻、鼓盆都有了,戏味儿够浓了吧[em07]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亦非真,恩爱翻成仇恨。
  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清心寡欲脱凡尘,快乐风光本分。

  这首《西江月》词,是个劝世之言。要人割断迷情,逍遥自在。且如父子天性,兄弟手足,这是一本连枝,割不断的。儒、释、道三教虽殊,总抹不得“孝”“悌”二字。至于生子生孙,就是下一辈事,十分周全不得了。常言道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若论到夫妇,虽说是红线缠腰,赤绳系足,到底是剜肉粘肤,可离可合。常言又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巴到天明各自飞。”近世人情恶薄,父子兄弟到也平常,儿孙虽是疼痛,总比不得夫妇之情。他溺的是闺中之爱,听的是枕上之言。多少人被妇人迷惑,做出不孝不悌的事来。这断不是高明之辈。如今说这庄生鼓盆的故事,不是唆人夫妻不睦,只要人辨出贤愚,参破真假。从第一着迷处,把这念头放淡下来。渐渐六根清净,道念滋生,自有受用。昔人看田夫插秧,咏诗四句,大有见解。诗曰: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

  话说周末时,有一高贤,姓庄,名周,字子休,宋国蒙邑人也,曾仕周为漆园吏。师事一个大圣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阳。伯阳生而白发,人都呼为老子。庄生常昼寝,梦为蝴蝶,栩栩然于园林花草之间,其意甚适。醒来时,尚觉臂膊如两翅飞动,心甚异之,以后不时有此梦。庄生一日在老子座间讲《易》之暇,将此梦诉之于师。却是个大圣人,晓得三生来历,向庄生指出夙世因由,那庄生原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荣花茂。那白蝴蝶采百花之精,夺日月之秀,得了气候,长生不死,翅如车轮,后游于瑶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鸾啄死。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庄周。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坚固,师事老子,学清净无为之教。今日被老子点破了前生,如梦初醒。自觉两腋风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荣枯得丧,看做行云流水,一丝不挂。老子知他心下大悟,把《道德》五千字的秘决,倾囊而授。庄生嘿嘿诵习修炼,遂能分身隐形,出神变化。从此弃了漆园吏的前程,辞别老子,周游访道。

  他虽宗清净之教,原不绝夫妇之伦,一连娶过三遍妻房。第一妻,得疾夭亡;第二妻,有过被出;如今说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齐族中之女。庄生游于齐国,田宗重其人品,以女妻之。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肤若冰雪,绰约似神仙。庄生不是好色之徒,却也十分相敬,真个如鱼似水。楚威王闻庄生之贤,遣使持黄金百镒,文锦千端,安车驷马,聘为上相。庄生叹道:“牺牛身被文绣,口食刍菽,见耕牛力作辛苦,自夸其荣。及其迎入太庙,刀俎在前,欲为耕牛而不可得也。”遂却之不受,挈妻归宋,隐于曹州之南华山。

  一日,庄生出游山下,见荒冢累累,叹道:“‘老少俱无辨,贤愚同所归。’人归冢中,冢中岂能复为人乎?”嗟咨了一回。再行几步,忽见一新坟,封土未干。一年少妇人,浑身缟素,坐于此冢之傍,手运齐纨素扇,向冢连扇不已,庄生怪而问之:“娘子,冢中所葬何人?为何举扇扇土?必有其故。”那妇人并不起身,运扇如故,口中莺啼燕语,说出几句不通道理的话来。正是:“听时笑破千人口,说出加添一段羞。”那妇人道:“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生时与妾相爱,死不能舍。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筑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举扇扇之。”庄生含笑,想道:“这妇人好性急!亏他还说生前相爱。若不相爱的,还要怎么?”乃问道:“娘子,要这新土干燥极易。因娘子手腕娇软,举扇无力。不才愿替娘子代一臂之劳。”那妇人方才起身,深深道个万福:“多谢官人!”双手将素白纨扇,递与庄生。庄生行起道法,举手照冢顶连扇数扇,水气都尽,其土顿干。妇人笑容可掬,谢道:“有劳官人用力。”将纤手向鬓旁拔下一股银钗,连那纨扇送庄生,权为相谢。庄生却其银钗,受其纨扇。妇人欣然而去。

  庄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于草堂,看了纨扇,口中叹出四句:

          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
          早知死后无情义,索把生前恩爱勾。

  田氏在背后,闻得庄生嗟叹之语,上前相问。那庄生是个有道之士,夫妻之间亦称为先生。田氏道:“先生有何事感叹?此扇从何而得?”庄生将妇人扇冢,要土干改嫁之言述了一遍。“此扇即扇土之物。因为我力,以此相赠。”田氏听罢,忽发忿然之色,向空中把那妇人“千不贤,万不贤”骂了一顿。对庄生道:“如此薄情之妇,世间少有!”庄生又道出四句:

          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闻言大怒。自古道:“怨废亲,怒废礼。”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顾体面,向庄生面上一啐,说道:“人类虽同,贤愚不等。你何得轻出此语,将天下妇道家看作一例?却不道歉人带累好人。你却也不怕罪过!”庄生道:“莫要弹空说嘴。假如不幸,我庄周死后,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年纪,难道捱得过三年五载?”田氏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见好人家妇女吃两家茶,睡两家床?若不幸轮到我身上,这样没廉耻的事,莫说三年五载,就是一世也成不得,梦儿里也还有三分的志气!”庄生道:“难说!难说!”田氏口出詈语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似你这般没仁没义的,死了一个,又讨一个,出了一个,又纳一个,只道别人也是一般见识,我们妇道家一鞍一马,到是站得脚头定的。怎么肯把话与他人说,惹后世耻笑!你如今又不死,直恁枉杀了人!”就庄生手中夺过纨扇,扯得粉碎。庄生道:“不必发怒,只愿得如此争气甚好!”自此无话。

  过了几日,庄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田氏在床头,哭哭啼啼。庄生道:“我病势如此,永别只在早晚。可惜前日纨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与你扇坟!”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读书知札,从一而终,誓无二志。先生若不见信,妾愿死于先生之前,以明心迹。”庄生道:“足见娘子高志,我庄某死亦瞑目。”说罢,气就绝了。田氏抚尸大哭。少不得央及东邻西舍,制备衣衾棺谆殡殓。田氏穿了一身素缟,真个朝朝忧闷,夜夜悲啼,每想着庄生生前恩爱,如痴如醉,寝食俱废。山前山后庄户,也有晓得庄生是个逃名的隐士,来吊孝的,到底不比城市热闹。

  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俏无双,风流第一。穿扮的紫衣玄冠,绣带朱履,带着一个老苍头;自称楚国王孙,向年曾与庄子休先生有约,欲拜在门下,今日特来相访;见庄生已死,口称:“可惜!”慌忙脱下色衣、叫苍头于行囊内取出素服穿了,向灵前四拜道:“庄先生,弟子无缘,不得面会侍教。愿为先生执百日之丧,以尽私淑之情。”说罢,又拜了四拜,洒泪而起,便请田氏相见。田氏初次推辞。玉孙道:“古礼,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况小子与庄先生有师弟之约!”田氏只得步出孝堂,与楚王孙相见,叙了寒温。田氏一见楚王孙人才标致,就动了怜爱之心,只恨无由厮近。楚王孙道:“先生虽死,弟子难忘思慕。欲借尊居,暂住百日。一来守先师之丧,二者先师留下有什么著述,小子告借一观,以领遗训。”田氏道:“通家之谊,久住何妨。”当下治饭相款。饭罢,田氏将庄子所著《南华真经》及《老子道德》五千言,和盘托出,献与王孙。王孙殷勤感谢。草堂中间占了灵位,楚王孙在左边厢安顿。田氏每日假以哭灵为由,就左边厢,与王孙攀话。日渐情熟,眉来眼去,情不能已。楚王孙只有五分,那田氏到有十分。所喜者深山隐僻,就做差了些事,没人传说。所恨者新丧未久,况且女求于男,难以启齿。

  又捱了几日,约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马,按捺不住。悄地唤老苍头进房,赏以美酒,将好言抚慰。从容问:“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苍头道:“未曾婚配。”婆娘又问道:“你家主人要拣什么样人物才肯婚配?”老苍头带醉道:“我家王孙曾有言,若得像娘子一般丰韵的,他就心满意足。”婆娘道:“果有此话?莫非你说谎?”老苍头道:“老汉一把年纪,怎么说谎?”婆娘道:“我央你老人家为媒说合,若不弃嫌,奴家情愿服事你主人。”老苍头道:“我家主人也曾与老汉说来,道:一段好姻缘,只碍师弟二字,恐惹人议论。”婆娘道:“你主人与先夫原是生前空约,没有北面听教的事,算不得师弟。又且山僻荒居,邻舍罕有,谁人议论!你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教你吃杯喜酒。”老苍头应允。临去时,婆娘又唤转来瞩付道:“若是说得允时,不论早晚,便来房中回复奴家一声。奴家在此专等。”老苍头去后,婆娘悬悬而望。孝堂边张了数十遍,恨不能一条细绳缚了那俏后生俊脚,扯将入来,搂做一处。将及黄昏,那婆娘等得个不耐烦,黑暗里走入孝堂,听左边厢声息。忽然灵座上作响,婆娘吓了一跳,只道亡灵出现。急急走转内室,取灯人来照,原来是老苍头吃醉了,直挺挺的卧于灵座桌上。婆娘又不敢嗔责他,又不敢声唤他,只得回房,捱更捱点,又过了一夜。

  次日,见老苍头行来步去,并不来回复那话儿。婆娘心下发痒,再唤他进房,间其前事。老苍头道:“不成!不成!”婆娘道:“为何不成?莫非不曾将昨夜这些话剖豁明白?”老苍头道:“老汉都说了,我家王孙也说得有理。他道:‘娘子容貌,自不必言。未拜师徒,亦可不论。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复得娘子。’”婆娘道:“那三件事?”老苍头道:“我家王孙道:‘堂中见摆着个凶器,我却与娘子行吉札,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来庄先生与娘子是恩爱夫妻,况且他是个有道德的名贤,我的才学万分不及,恐被娘子轻簿。三来我家行李尚在后边未到,空手来此,聘礼筵席之费,一无所措。为此三件,所以不成。’”婆娘道:“这三件都不必虑。凶器不是生根的,屋后还有一间破空房,唤几个庄客抬他出去就是,这是一件了。第二件,我先夫那里就是个有道德的名贤?当初不能正家,致有出妻之事,人称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虚名,以厚礼聘他为相。他自知才力不胜,逃走在此。前月独行山下,遇一寡妇,将扇扇坟,待坟土干燥,方才嫁人。拙夫就与他调戏,夺他纨扇,替他扇土,将那把纨扇带回,是我扯碎了。临死时几日还为他淘了一场气,又什么恩爱!你家主人青年好学,进不可量。况他乃是王孙之贵,奴家亦是田宗之女,门第相当。今日到此,姻缘天合。第三件,聘礼筵席之费,奴家做主,谁人要得聘礼?筵席也是小事。奴家更积得私房白金二十两,赠与你主人,做一套新衣服。你再去道达,若成就时,斗夜是合婚吉日,便要成亲。”老苍头收了二十两银子,回复楚王孙。楚王孙只得顺从。老苍头回复了婆娘。那婆娘当时欢天喜地,把孝服除下,重勾粉面,再点朱唇,穿了一套新鲜色衣。叫苍头顾唤近山庄客,扛抬庄生尸枢,停于后面破屋之内。打扫草堂,准备做合婚筵席。有诗为证。

          俊俏孤孀别样娇,王孙有意更相挑。
          一鞍一马谁人语?今夜思将快婿招。

  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草堂内摆得灯烛辉煌。楚王孙簪缨袍服,田氏锦袄绣裙,双双立于花烛之下。一对男女,如玉琢金装,美不可说。交拜已毕,千恩万爱的,携手入于洞房。吃了合包杯,正欲上床解衣就寝。忽然楚王孙眉头双皱,寸步难移,登时倒于地下,双手磨胸,只叫心疼难忍。田氏心爱王孙,顾不得新婚廉耻,近前抱住,替他抚摩,问其所以。王孙痛极不语,口吐涎沫,奄奄欲绝。老苍头慌做一堆。田氏道:“王孙平日曾有此症候否?”老苍头代言:“此症平日常有。或一二年发一次,无药可治。只有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问:“所用何物?”老苍头道:“大医传一奇方,必得生人脑髓热酒吞之,其痛立止。平日此病举发,老殿下奏过楚王,拨一名死囚来,缚面手之,取其脑髓。今山中如何可得?其命合休矣!”田氏道:“生人脑髓,必不可致。但不知死人的可用得么?”老苍头道:“大医说,凡死未满四十九日者,其脑尚未干枯,亦可取用。”田氏道:“吾夫死方二十余日,何不鄂棺而取之?”老苍头道:“只怕娘子不肯。”田氏道:“我与王孙成其夫妇,妇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且不惜,何有于将之骨乎?”

  即命老苍头伏侍王孙,自己寻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携灯,往后边破屋中。将灯放于棺盖之上,觑定棺头,双手举斧,用力劈去。妇人家气力单微,如何劈得棺开?有个缘故、那庄周是达生之人,不肯厚敛。桐棺三寸,一斧就劈去了一块木头。再一斧去,棺盖便裂开了。只见庄生从棺内叹口气,推开棺盖,挺身坐起。田氏虽然心狠,终是女流。吓得腿软筋麻,心头乱跳,斧头不觉坠地。庄生叫:“娘子扶起我来。”那婆娘不得已,只得扶庄生出棺。庄生携灯,婆娘随后同进房来。婆娘心知房中有楚王孙主仆二人,捏两把汗,行一步,反退两步。比及到房中看时,铺设依然灿烂,那主仆二人,间然不见。婆娘心下虽然暗暗惊疑,却也放下了胆,巧言抵饰。向庄生道:“奴家自你死后,日夕思念。方才听得棺中有声响,想古人中多有还魂之事,望你复活,所以用斧开棺,谢天谢地,果然重生!实乃奴家之万幸也!”庄生道:“多谢娘子厚意。只是一件,娘子守孝未久,为何锦袄绣裙?”婆娘又解释道:“开棺见喜,不敢将凶服冲动,权用锦绣,以取吉兆。”庄生道:“罢了!还有一节,棺木何不放在正寝,却撇在破屋之内,难道也是吉兆?”婆娘无言可答。庄生又见杯盘罗列,也不问其故,教暖酒来饮。

  庄生放开大量,满饮数觥。那婆娘不达时务,指望煨热老公,重做夫妻。紧挨着酒壶,撒娇撒痴,甜言美语,要哄庄生上床同寝。庄生饮得酒大醉,索纸笔写出四句:

          从前了却冤家债,你爱之时我不爱。
          若重与你做夫妻,怕你巨斧劈开天灵盖。

  那婆娘看了这四句诗,羞惭满面,顿口无言。庄生又写出四句:

          夫妻百夜有何恩?见了新人忘旧人。
          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干坟!

  庄生又道:“我则教你看两个人。”庄生用手将外面一指,婆娘回头而看,只见楚王孙和老苍头踱将进来,婆娘吃了一惊。转身不见了庄生,再回头时,连楚王孙主仆都不见了。那里有什么楚王孙,老苍头,此皆庄生分身隐形之法也。

  那婆娘精神恍惚,自觉无颜。解腰间绣带,悬梁自缢。呜呼哀哉!这到是真死了。庄生见田氏已死,解将下来。就将劈破棺木盛放了他。把瓦盆为乐器,鼓之成韵,倚棺而作歌。歌曰。

  大块无心兮,生我与伊。我非伊夫兮,伊非我妻。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大限既终兮,有合有离。人生之无良兮,生死情移。真情既见兮,不死何为!伊生兮拣择去取,伊死兮还返空虚。伊吊我兮,赠我以巨斧;我吊伊兮,慰伊以歌词。斧声起兮我复活,歌声发兮伊可知!嘻嘻,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谁!

  庄生歌罢,又吟诗四句:

          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
          我若真个死,一场大笑话!

  庄生大笑一声,将瓦盆打碎。取火从草堂放起,屋宇俱焚,连棺木化为灰烬。只有《道德经》、《南华经》不毁,山中有人检取,传流至今。庄生遨游四方,终身不娶。或云遇老子于函谷关,相随而去,已得大道成仙矣。诗云:

          杀妻吴起太无知,苟令伤神亦可嗤。
          请看庄生鼓盆事,逍遥无碍是吾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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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看过一部戏曲连续剧《劈棺惊梦》,开首便是那田秀小娘子一身缟素,一手执灯一手持斧,慢慢逼近棺材,然后烛影摇动之中,劈棺之声清晰可闻,很有恐怖片的气氛。并且我以后一直以为所谓“烛影斧声”的悬案讲的就是这回事。剧中的田秀不但清秀美丽而且温良恭谨,开始对于王孙的追求也是严词拒绝。假王孙,真庄周对这一点当然是又得意又满意,但仍有一点疑心,遂决定再试一把。结果这一把形势逆转——一方是翩翩佳公子,一方是昏昏糟老头,难怪呢。后来的部分没看到,也不知如何收场。
 楼主| kali 发表于 2004-7-31 15:42:03 | 显示全部楼层
还忘了一件事,这里有个评弹专辑可以下载,要下尽快。

http://www.tinglan.com/
ZHM兔子 发表于 2004-8-1 05:01:07 | 显示全部楼层
沈俭安!
多谢!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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